新冠三帖
自然書寫
之一 寂寞波斯菊
悶了一段時間了,想說趁著今天陽光普照,帶孫子到二重疏洪道走走。
沿途人車稀少,在疫情嚴峻時期,倒也慢慢習慣。車滑進疏洪道重新橋下,遠遠就望見一片無垠的波斯菊,停車場異常空曠,還沒停妥,3歲的小孫子已迫不及待想下車,他阿嬤又是口罩又是酒精,才准他下車。
波斯菊一望無際,酒紅的、鵝黃的、雲白的,一個色塊連著一個,這在往昔假日,遊客會絡繹不絕,甚至有些缺德鬼會為了取景,走進花田,一些被踩扁的綠葉和殘紅就成了小徑。
但今天,偌大的疏洪道內,竟無一絲遊客,波斯菊兀自怒放,向著藍天、伸向遠處的新北大橋,映著有如傘骨的鋼斜張橋,美得非常寂寞,令人頓生憐惜。
天氣有些炎熱,阿嬤寶貝孫子,催我找個陰涼地方,她不知道疏洪道原是防洪用的,在省府時代,無法栽種超過50公分的植物,遑論立電杆、闢道路,但隨著凍省,疏洪道慢慢地建設起來,現在成為大台北都會公園,裏頭什麼都有了,籃球場、荷花公園、熊猴森兒童遊樂設施,甚至景觀橋也凌空穿越。
我們找到幾棵榕樹,這些當年遺留下來的,榕樹好長,只要有水有土,長得很快,30年過去,即便當年是棵小樹苗,現在也可以乘涼了。
很訝異,在榕樹下坐了一對老夫妻,看到我們有點驚訝,在疫情時代,最禮貌的方式就是揮揮手,不能靠近,以免雙方都緊張。
我抓著小孫子拍照,他活脫像隻小猴子,要取個景,得跟他追趕跑跳,他忙著撿拾乾樹枝,在地上畫呀畫,對我要拍的花景壓根兒沒興趣。
老夫妻看著我們拍照,也走出綠蔭,在雲白色的波斯菊旁自拍。遠處好不容易看到一輛Youbike緩緩騎來,2隻環頸雁啪噠一聲,振翅飛起,朝親水公園方向飄去。
前面水澤區,往年春夏之交水位滿滿,於今澤底見天,還龜裂成一塊塊;那對白色天鵝雕塑,原是棲息水中央,今兒露了底,在艷陽下交頸相惜。
早上友人寄來「心安事順-如何度過疫情」,這類文章、ppt,最近超夯,不過越看心越慌;倒是蔣勳的「面對孤獨」,一貫的磁性嗓音,讓人光聽聲音,心就靜下來。
同樣安靜的還有眼前這片波斯菊,這些遠從印度、波斯來的外來客,這些年占據台灣農田,每回返鄉總會揹著相機巡禮,它們可知自己家鄉疫情嗎?有多少染疫死亡連火化都來不及,就直接丟進恆河裡;當水一退,在幾根竹子卡住的沙堆下就是一個曾經活生生的生命。
它們飄洋而來,一路開得燦爛繽紛,同樣的生命躍動,只是人們,顧著性命躲進屋裡。當捷運不再行駛,運動場封閉,餐廳停止開放,路上人煙罕見,這世界像是被巫婆下了咒語,只有波斯菊兀自迎著烈烈朝陽,寂寞地盛開著。
之二 悲歡水筆仔
今天決定換個心情,往八里方向騎去。
YouBike沿著三重堤防前進,假日裡原本勞動就少,何況在疫情時代,各行各業幾乎都銷聲匿跡。
但奇怪的是遠遠就聽到「匡朗~匡朗~」的聲音,原來是一部怪手在蘆洲堤外沙洲作業,正在剷除一些俗稱紅樹林的水筆仔,這在20年前大概是不得了的事,當年為了解決淡水交通問題,政府有意闢建外環道,卻被環保團體以保護紅樹林為由,硬生生的攔下了。
大概是這個經驗吧,水利單位特別在堤頂立了牌子,說明要「皆伐」的理由,大意是紅樹林過度擴張,已經妨害到下游的防洪功能,和溼地多樣性的生態,原本是雁鴨科和鷸鴴科的候鳥棲息地,已經轉為以鷺科為主的樹棲築巢環境。簡單的說,一個物種過度繁衍擴張,威脅到另外物種。
過了關渡大橋,稍事休息,拍了幾張長虹臥波的倒影,低頭卻見在亂蚵石縫中迸出的水筆仔,從兩塊布滿蚵礁的夾縫中掙脫而出,真是頑強的生命啊,它的葉子上還黏附著小小蚵苗,卻挺立昂揚,令人讚嘆!
水筆仔性好在淡、鹹河海交會處生長,為求生存,它演化成尾端尖尖的,如此一果熟蒂落立即能插入軟泥中,為繁衍跨出第一步。只是萬物過猶不及,過度的膨脹擴張,不僅在蘆洲堤外遭到皆伐剷除,在八里挖子尾也面臨同樣的命運。
從蚵礁石縫中冒出的小小水筆仔,為了抓住軟泥,它演化出許多氣根,緊緊的伸入土壤,宛如一支支鋼樁深深打入岩盤,常人絕對無法拔起,於今卻被斷頭鋸除,只留下一個黑禿禿的樹頭。
在皆伐後的沼澤軟泥中,卻見更多的彈塗魚和招潮蟹,尤其生性敏感的招潮蟹,一感覺有人靠近,立即躲入洞穴,在入洞前兩隻大眼睛還會對你眨呀眨的。同樣有2顆滴溜溜大眼球的彈塗魚,則在泥巴中盡情的游動。
盧貝松在拯救地球紀錄片中明言:「生命的核心是緊密連結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相互聯繫依存。」有位小朋友在生活週記上寫著:我們害怕病毒,但說不定對地球來說,我們才是病毒。人類對地球的使用幾近竭澤而漁,以致大自然反撲,極端氣候變遷,我們正苦嘗惡果。菜根譚有言:「路徑窄處,留一步與人行。」萬事萬物若能彼此尊重、包容,這個世界會不會有不同的樣貌?
有人說,新冠病毒非常狡猾,好像有智慧,當人們研發疫苗,它就開始突變,專家預言,新冠病毒未來會一直跟著人類,變成流感化,人類既然無法徹底消滅它,何不好好學習跟它和平共處?
望著奮力蹭出頭來的水筆仔幼苗,可曾想過好不容易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擴張勢力了,有天卻遭到無情的砍伐剷除?
我再度踩起小黃,回程中望見遠處白鷺鷥凌波而翔,似乎也聽見水筆仔迎著淡水河風口隱隱約約發出沉悶的低泣聲。
之三 喜捨觀音山
有多久沒有親近山了?
軟封城2個月,浮躁四起,加上天氣炎熱,益加讓人坐立難安。
想想一個人開車上觀音山。這座位在五股近郊的風景,以前假日常去,後來為了膝蓋著想,少去了。
三級警戒,連山也封了。平時的入口處,被黃色警示帶和圍籬緊緊地纏住,正想著要如何進入?一旁揹包的山友用手比了比,我默契的點了點頭,以示感謝。
果然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
我按著提示,從凌雲禪寺後方一個密林深處切過去,慢慢就尋得原來的路徑。
凌雲禪寺後方是地藏王菩薩殿,大門也封了,不過不是因為疫情,而是20年前,因為一場颱風加暴雨,造成後方鷹仔尖土石半夜崩落,巨石從山上滾下,撞破殿牆,當時有幾位師父睡在禪房,幸好偌大的地藏王菩薩用軀體和臂膀擋住,倖免於難。地藏王菩薩果真實踐了自己的箴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此後,寺方便未再修葺,有回途經,我透過門縫小覷,威穆的菩薩臂膀還頂著巨石,盡管祂已經遍體麟傷。
一接入步道,堅硬的青石便鏗鏗而來,喝著我的登山杖,似是歡迎久違的老友。兩側的夏蟬,引吭高歌,伴隨蟲鳴鳥叫,這自然的和絃,讓人的心一下就沉澱了。山下的疫情數字和疫苗紛擾,暫且拋下杖後。
大自然的山矗立在那,一投入彷彿就寧靜收納。靜謐,安穩,不管風動幡動、樹動雲動,山就是穩穩靜靜的守候。
爬了些會,見前後無人,偷偷取下口罩,大口的在魚木和茄苳樹下深呼吸,想著疫情下,有人需靠高流量氧氣系統,有許多生命來不及吸下一口氣而結束,原來生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間。
山中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聽見了山友的聲音,我趕緊將口罩戴上,免得打照面尷尬,雖然深知在這大自然的深山裡,空氣是如此的潔淨甘甜。
步道旁淡藍色的繡球花瀟灑綻放,迎風搖曳著,我手機且拍攝幾張,莫辜負了它一番美意。
最後一段路,立了硬漢嶺的知名石碑:「走路要找難路走,挑擔要揀重擔挑!」這是當年憲兵弟兄開山闢路的豪情,留予後人登高望遠,俯瞰山腳下淡水河和基隆河的交會口,更可遠眺對岸的七星山。
淡水河口淡江大橋正從兩側聚攏,從淡水對岸要跨越八里的挖子尾,這座國際級的單塔不對稱斜張橋,有朝完工後,映著河口夕陽、漁人碼頭和觀音山,光想像就令人陶醉。
迤邐而去的北海岸,宛如白色的棉絮在藍色的海面衣襟上飄蕩,幾艘小船輕輕劃過水面,漫開人字波紋。這山海依舊美好,只是人世間的疫情何時退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