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日暖玉生煙(下)──〈錦瑟〉正解
有此一說

錢鍾書從詩學角度新詮此聯云:「『日暖玉生煙』與『月明珠有淚』,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詩雖琢磨光致,而須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汩性靈、工巧傷氣韻之作。匹似尋撦義山之『西昆體』,非不珠圓玉潤,而有體無情,藻豐氣索,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詩風之『事物當對』也。」
第五句的主旨,依錢氏之見,當是義山自詡筆法超邁,詩作如珍珠,光華四射,且有「真情流露」之淚,懸掛珠上,絕非「有體無情,藻豐氣索」之物;真可謂神句妙解,情入理得,值得喝采。然若依樣葫蘆,接著詮釋第六句「玉生煙」,便嫌「合掌」招式用老,有欠深思。因為七律精簡,只有八句,同樣構想,動用兩句重複鋪陳,意思不能轉折翻新,又斷了四五句的氣脈,乃智者不為,高明不取的下策。
鄙意以為,第三句慨嘆仕途夢短常斷,長年南北飄零,抱負不得施展;第四句悔恨愛情聚少離多,醒悟為時已晚,含恨泣血悼亡。第五句自誇文章詩才如珠,暗夜月明之時,方得慧眼真賞;第六句,當述身藏治世長才如玉,日暖遠望有煙,近觀不見蹤跡。《困學紀聞》卷十八:司空表聖云:「戴容州(戴叔倫732-789)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能人之才,亦復如是。
海夜珍珠遇明月是顯,日暖美玉埋地下是隱。義山少時有「欲回天地」之志,可惜此一壯志,迭遭埋沒,即使在「日暖」時機大好之際,也沒能被眼光遠大者察覺拔擢,更別說整天把他置於「眉睫之前」的近視人士了。五六句的「一顯一隱」,對照三四句的「一忙一滯」,充分刻劃出詩人一生的期待與無奈。
因此第七句「此情可待」中便有了玄機。千年以來,評論諸家,都沒有注意到,此中暗藏〈逍遙遊〉一典,那就是莊子念茲在茲的「待」字。《易經.繫辭下》:「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在先秦諸子中,強調要無所「待」的莊子,是唯一重用「待」字,並委以大任的思想家。他指出,或人或物之所以不能逍遙遊的關鍵,是因為「猶有所待者也」。大鵬要待「海運」、「六月息」、「風」、「羊角(風)」,才能「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連能神奇「御風而行」的列子,「於世未數數」的宋榮子,也不例外。
義山事後回憶,一生遭遇各種情況,都難順遂,皆因「猶有所待者也」;只是,當時以為單靠個人努力,便能克服一切,常「惘然」於無比自信之中,「惡乎待哉!」(莊子〈逍遙遊〉)。其實「待時而動」,聖人難免,連孔子都坦承:「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 詩人在「可待」與「惡乎待」之間,不「惘然」也難。
近年來,以解義山詩而聞名網路者,以葉嘉瑩、顏崑陽為代表,俱學養深厚,聰明絕頂,穎悟超絕的大家。二人使出渾身解數,從「自慨」出發,詮釋全詩,灼見時出,值得拜聆。葉力駁戀情、悼亡等說之非;顏則專門搓揉馮浩,幾將磨成齏粉。(不過馮編《玉溪生詩箋註》仍有不刊之功)然二家每遇篇章緊要關頭處,常敷衍數句匆匆帶過,語焉不詳,多有遺憾。不才如我,斗膽續貂,於此一得獻曝,湊湊熱鬧而已。
解完〈錦瑟〉,一掃千年迷悶,理應暢快高歌,浮一大白。然而怪的是,心中毫無虎視狼威,睥睨一切之感。因為老是隱約直覺,寫下「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漁洋王士禎(1634-1711),三百多年前,就手捧大盆,躲在街角,隨時準備出其不意,向我潑出「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的冰塊涼水來。
還是回去聽黃輔棠、廖皎含的〈錦瑟〉鋼琴曲罷,解與不解,都不會有人來饒舌抬槓。(興游美學論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