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對話(下)
第45屆旺旺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類二獎

我用湯勺整理賣剩的小菜,一邊努力回想中學時期的記憶。
健康教育課本裡面有人體性器官圖,左邊男生,右邊女生,只有男生下方掛著露出的性器,小小一段。級任老師提著小袋子,從裡面拿出香蕉跟小黃瓜,一手香蕉,一手黃瓜,在教室的講臺揮舞。
同學們,這就是以後你們長大,成年了,談戀愛了,自然而然就會看到的。老師又拿出一塊形狀扁扁的,銀色正方形包裝袋,她撕開包裝,抽出一個說不清是透明還是黃色的塑膠小圓圈。
來,先放在小黃瓜最尖端,位置對準,然後要快喔。大家看仔細,手的動作要快,這樣擼下去。
老師講到擼下去的擼,臉色變得興奮,遠遠看上去,耳朵好像還有點紅紅熱熱的。同學們的反應不一,有些跟老師一起羞紅臉,有些眼神熾熱,嘴角斜斜笑著,也有些人一臉木然,搞不清楚狀況。
我回家問母親,為什麼老師一手香蕉,一手黃瓜?
母親說,我不知道啦,那你們老師需不需要麵筋?
又是麵筋。
「給你大伯的麵筋送了沒?還不出發?」虎姑婆突然吼出聲音。
記憶也缺角,我拿出口袋裡的手機,谷歌地圖輸入大伯家地址。
藍色小標點在地圖上閃動,騎車四十分鐘。
戴上安全帽,油門催落,再催落,車子引擎熱起來。車前車後,兩顆輪胎滾動風聲咻咻叫。
逃離虎姑婆和她的菜市場。
我點開手機的照相功能,九宮格瞄準正臉,無濾鏡自拍,上傳女同志群組。
──小鎮女同志浮出水面。
──歐蕾姐太酷了。
──GO!GO!GO!
──找我拜年,請你喝咖啡歐蕾。
──先找我拜年,請你吃麻糬。位置:648雲林縣西螺鎮延平路130號。
──家人們,我們女同志群竟然有麻糬大王。
摩托車還沒靠近麻糬店,已經無法再往前騎。坐板凳的,拿報紙和樹葉占位置的,大喊點餐外帶的,老人帶小孩,超齡隊伍,排隊買伴手禮。
──我在樓下喔。
──收到。我穿愛迪達運動服,白球鞋。
──紅色機車就是我。
女同志相認時刻。
一百六十公分,體育服女孩,手拎麻糬禮盒,小個子,奶T。
奶T說,生平無大志,留在小鎮賣麻糬,一幫北漂同學取笑鄉下人。鄉下人天光未亮,先包紅豆,再包芝麻。
「這算是我的喜餅,有緣,送你,我年後結婚。」奶T口裡冒出娃娃音。
「茫茫人海,哪裡找的老婆?」
「滑一滑,搖一搖,就出來了。」童音無欺,童音無敵。奶T晃動掌心的手機,晃出婚紗照。
「新娘子離過婚,帶一個小孩自己生活。」
「介不介意?」
「介意就不會娶了。」
奶T說,趕不上同婚第一波。家裡做生意,父母什麼都要算命,拿著未來新娘的生辰八字跟她的合在一起,說不宜太快結婚,否則離婚,功虧一簣。
「T年紀大了才想找個伴一起生活,會很難。」奶T嚶嚶嚶。
「小朋友,我才三十幾快四十歲。」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身體,月經沒來,腰痠背痛又失眠怎麼工作。要不要返鄉?現在很多像你這種的。」
「我是哪種?」
「不分?歐蕾?」
「你才牛奶咖啡。」
虎姑婆來電,奪命連環Call,想必又是問麵筋的事,我急忙將兩袋麻糬禮盒掛車身,路邊停車,朝手機下方的收音孔語音輸入回訊息:快送到了。
幾個買完伴手禮的路人走過我身旁,紛紛大喊送餐加油,以為我熊貓外送。
等待紅綠燈,我繼續低頭滑手機,在限時動態上傳和奶T麻糬合照。點開女同志群組,留言:#女同志返鄉打卡成功。
機車輪胎在小鎮繼續滾動。隨著商店招牌愈來愈少,紅綠燈號誌的距離愈來愈遠,我發現自己已逐漸離開市區,往荒涼的海岸道路前行。空曠的道路,冷風吹進外套,忍不住脖子縮緊,打了個冷顫。這一趟前往大伯家的路途,沿途還會經過奶T跟我共同讀過的中學。
小鎮上唯一的高中。我總是在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玩彈珠台消磨時間,以前的時間是紅茶汽水,好甜,泡泡消失後,只剩下杯底無力、多餘又乏味的糖分。
嘴巴裡哼出的曲調隨摩托車的輪子搖晃。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
手機震動,換姑媽來電。
「妹妹啊,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喔,你過完這個年,就四十了。」
「上次噴水池雞肉飯那個?還是里長伯雞肉飯?我忘了。」
「什麼雞肉飯,豬肉飯,那個老早就沒有了啦,你要是再挑下去,什麼都沒得吃,阿彌陀佛,天天吃素。」
「這次又是賣什麼的?」
「賣醬油的啦。大同路賣燒金紙隔壁,我把地址發給你,你送完麵筋,從大伯家過橋就到了。姑媽這邊通通都給你談好了,人過去就可以。」
麵筋,醬油,醬油,麵筋。
我發覺自己根本從來沒有闖出去。
台北的工作,滿五年,月薪三萬元。母親不時傳訊問我公司到底做什麼的?我總是敷衍,啊,就是跨國食品公司。
母親把消息透露給其他親戚,姑媽和大伯都說,跨國生意,薪水一定讚。
我不敢說。那只是一間位於捷運站旁的團購網,提供網路上的團媽團爸業配食品,偶爾幫忙集運、代運進口食品的迷你工作室。我每天坐在辦公室接客服電話,在系統輸入訂單表格,除此之外,公司所有厲害的行銷方案都與我無關,是坐在我隔壁和後面的企劃部同事寫的。
我上班從不化妝打扮,沒有直面客戶的需求,規律完成的項目是提早上班,準時下班。無論如何,我都不打算向母親透露太多,包括年底領到的員工全勤獎狀也放在抽屜沒帶回家。畢竟,獎金津貼只有五百元,連返鄉的車票費都不夠付。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所做的努力在母親眼裡根本不算什麼。每個月底吃吐司或即期餅乾的那幾天,在還沒完全發酸卻微微產生異樣變化的食物內餡之中,我都會格外清晰地想起老家的風景。
麵筋。
她用我厭惡的麵筋,養活了全家。
我和父親吃著她賺來的錢買的米,穿著她賺來的錢買的衣服,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使整個春節都過完了,她不買新年裝,不往臉上抹化妝品,也不再去嘟嘟髮廊吹頭髮。
母親再也不會朝著春天去了。
父親全然忘情迷上賭博明牌。最初只是單純的進香團,拜拜、求保佑、遊車河,幾個認識的團友輾轉帶著他去大眾廟,捏在手上的彩券紙中了四個號碼,輕飄飄的一張紙,錢來得又快又容易。鎮上的人們團報,小巴士載著一群男人去荒遠海濱或幽暗公路旁的陰廟、道觀,聽說連夜半的無名墓仔埔也蹽落去。
也許塞滿麵筋桶的家對他來說才是鬼屋,他有時把廟裡香灰或繞過火爐的符水帶回家混在茶杯給母親和我喝。大家樂,並沒有讓父親發大財,只是加速和母親提早離婚的時間。
奇怪的是,他們還是會在菜市場遇到。
父親不知道基於愧疚或不甘的心理狀態,還是會幫母親把麵筋桶從菜市場大門口一路滾到攤位,掀開那些橘色的塑膠桶蓋,再把袖子捲起來,用銀色的鋁製湯匙,用力攪拌,再回到小叔的攤車顧攤。
麵筋攤就卡在大伯跟小叔的雞肉攤和豬肉攤中間。而且,本來豬肉攤是小叔一個人的,不曉得什麼時候卻變成廖阿姨的。一開始,她只是兼差,後來變老闆娘,再後來,攤位上方掛著又長又大的招牌,寫著廖阿姨豬肉攤,純,優,精。
純,優,精三個字的字體外邊還鑲套住紅色的圓圈,散發一種想暗示品質合格,卻更讓人感到隱憂不安的氣氛。
父親搬出去後,家裡的房間擺設還是老樣子,只是父親和母親共睡的大通鋪剩下母親一人獨眠。她不怕靜,也不怕鬼,還說自己最怕吵。好幾次我拿著枕頭敲門,問要不要聊天吃宵夜,回應的總是帶著怒氣卻疲憊的漏風嗓音。除了鎮痛乳膠和正光金絲膏,誰都別來煩她。
大家樂不只是賭博遊戲,還是大風吹,吹散父親和母親。即便如此,他們愛到坎站的命運,沒有阻止我對愛情仍懷抱憧憬。
整個家族無人知,我悄悄拜過月老廟。
排隊領線上號碼牌,網站首頁點選「網路報名登記」按鈕,小游標會立即引領至隨喜功德金捐獻網頁。畫面小字提醒:添油香的時機到了。我趕緊點選添油香加一,放入購物車。隨後,又被帶往捐款網頁,頁面顯示最低額度新台幣一百元。
找真愛,一百元,有何不可。價位合理。島嶼通貨膨脹,連診所掛號費也趁機漲價,二百元,雙倍。治病比找真愛還貴。
深吸一口氣,我打開錢包,拿出金融卡,點選網路轉帳,在下方空白欄位處填寫捐款資料。
送出捐款金額,畫面出現小勾勾。
一個穿著亮紅色長袍,頭戴囍帽的白髮卡通老人拄著拐杖,波浪搖擺跳起舞。原來是月下老人。還以為聖誕老人。
畫面顯示:恭喜您完成月老見面儀式。請在下方填寫參加者姓名、手機號碼、通訊地址、電子郵件和農曆生日。
我謹慎確認螢幕上的訊息,送出報名表。
不到幾分鐘,我的電子郵件信箱閃現新郵件標題:您終究會遇見有緣人。
點開郵件,大紅字,喜氣迎接,見月老的日子被預訂在平日下午,依照參拜序號入場。
電子排隊,環保。
我心想,或許可以打電話去廟裡,請廟裡的幹事寄紙本到小鎮住家,給母親,給姑媽,給小叔,再給大伯。
用來堵他們的嘴。
結果,月老沒來,倒是姑媽介紹的醬油男先來。
他照三餐問候,往我的通訊軟體傳訊息:早安,午安,晚安。
點開大頭照,放大,他襯衫汗溼,兩個腋下通通水逆。
一百元真的找不到愛情,我感到自己急需保庇。
已讀亂回:不好意思,我頭暈,噁心,鼻涕倒流,一團火在胸口燃燒的感覺。醬油男把訊息截圖傳給姑媽。
姑媽說,那叫胃食道逆流。
大伯說,你要吃胃藥,去診所領藥。
母親說,慘了,火燒心,袂當。
火還燒到女同志群組。
奶T才訂婚,就吵著要離婚。
──歐蕾大姐,你勸勸她吧。
──不是說T年紀大,才想找個伴一起生活,會很難?
──嚶嚶嚶。她跟前夫的孩子,不叫我爸爸也不叫我媽媽。
──那他叫你什麼?
──鬼娃恰吉。
──恰吉?我只聽過恰恰。
──愛情的恰恰,袂當放忘記。
──你是恰吉,那你老婆就是鬼娃新娘蒂芬妮,你們還是百年好合。
奶T把愛情片演成恐怖片,家庭版變成社會版。
用完行李袋內的最後一片衛生棉,我決定回房收拾衣服,提早搭車回台北,告別混亂的小鎮。
一隻壁虎,唧唧--唧唧,用極快的速度從房門角落爬向牆壁天花板。
跟隨壁虎的移動路線,我才發現房間的水泥牆缺乏粉刷修補,天花板邊角的油漆顏料早已剝落下來,破碎的雪花隨著風扇的運轉方向飄落,大塊的,小塊的碎片落在地板。衣櫃旁,一幅近乎褪色的月曆畫報,是母親從農會帶回來的,畫報裡的西瓜保持在一種淺淡的綠色,身上的紋路像是失戀痛哭後的黑色眼線,隨眼淚往四周散開。
月曆背後的牆面,張揚著醜陋笨拙的多色塗鴉,一路穿越衣櫃蔓延到房門。
我伸手取下月曆。
牆上畫滿兒時的志願與夢想。
我想成為飛機師。
藍天,陽光,草地,流水。
一架尾端帶著飛機雲的噴射機,呈現發射姿態,斜角線飛越整個牆面。
彩虹,獨自在空中懸停。
我用手指觸摸那道彎彎的彩虹,那是用母親給我買的第一盒蠟筆畫的。如今看上去,卻像是和另一個陌生人打暗號:我想成為一個勇敢的人。
整理衣服的時候,我發現衣櫃內的夾層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抽屜與抽屜,隔層與隔層的隱密一角,藏著學生時期開戶的存摺印章和日記本。
我在腦海裡幻想,母親恐怕早已翻閱日記的每一頁,熟讀我所有心事。她會像早期鄉土劇那般戲劇性或嚎哭或哀歎自己命苦,還是她會不動聲色,把祕密塞回縫隙,如同平常把賣剩的麵筋倒回塑膠桶。只要讓事物回歸它們原本的位置,就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紙平安符從日記內頁掉出,墨水暈開多時的原子筆痕跡,沿著紙張邊緣一路垂直歪斜:保佑女兒找到愛她的人,好男人尤佳,好女人也可以。
──歐蕾大姐,你的故事講完沒?
──怎麼樣?嫌中年人很煩喔。
──醬油男的相親還是去一下,替自己的下半生(還有下半身)著想一下。
──我們這裡是女同志群組,我看樓上這位你是直男吧?
──群主快踢人。
──這裡只歡迎母的,公的走開啦。
春節仍在繼續,人潮稀疏的北上列車,腳邊的行李袋裡持續傳出麵筋和泡菜的氣味。
手機跳出訊息,母親邀請我進入通訊軟體內的家庭群組。
我想了一下,按下同意。
母親又傳來一張長輩貼圖。
盛開的蓮花,金光閃閃,圖片上帶著文字:金思念。
我在圖庫裡尋找,也回傳給她一張。
一隻橘色小老虎被母老虎擁抱的卡通貼圖,也帶著文字:愛老虎油。
母親沒有再回傳。
我閉上眼睛,感受火車前進的節奏。
駛出山洞後,終將有日光照進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