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何發揮獨特生命力(上)
文化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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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退休後,我得暇從新文化地理學(new cultural geography)及文化人類學的角度,重複細讀先秦典籍再三,多年下來,新意時有,好似初聞大道,獲益良多,興奮不已。遇有演講時,不免把孔老夫子老掉大牙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論語.述而》)的理想,搬出來,面對到場的男女老少,問卷一番。
「請問,在座有『志於道』的沒有?」驟聞此一有關求「道」古老過時又玄遠深奧的大問題,全場聽眾,面面相覷,以充滿狐疑的眼光,瞪著好像腦瓜子進水的我,鴉雀無聲。
類似這樣場合,我連續試了幾次,都不得要領!只好另起爐灶,把問題改成:「想『做自己』」的,請舉手!」
並在銀幕上,配合放映台北街頭張掛的巨幅廣告,內容為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在《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一書中的名言:「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It is much more important to be oneself than anything else)。
結果在場的男女老少,大多都毫不猶豫的,大方舉起手來。
一、言論當隨時代
事實上,吳爾芙那句名言,脫胎於銘刻於德爾斐阿波羅神廟上的古希臘警句:「認識自己」(Know Thyself)。因為,「成為自己」的先決條件,就是「認識」自己。吳爾芙把「古意」翻新重述,遂能再度打動人心,普世流傳,甚至誇張的,貼上了台北街頭,變成當代中國人的心聲。
然而,「認識自己」,豈是簡單的事,更別說「成為自己」了。從宏觀角度看,平淺易懂的「認識自己」與貌似艱深的「志於道」,異曲同工,講得是一件事。東晉建武將軍殷浩(303-356)對如何認識自己,有非常戲劇性的深刻自剖,值得玩味再三:「桓公少於殷侯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世說新語.品藻第九之三十五》) 可見「理想自己」與「實際自己」,永遠「爭鬥」不休,此事古今中外皆同,勝敗對錯之間,並無絕對標準答案。正如象山先生(1139-1193)所言:「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於是,我有樣學樣,把「志於道」改成「志於發揮自己獨特生命力!」對聽講者發問。幾次嘗試下來,發現此一古老的命題,換了個現代說法,果然立刻萬古常新起來,毫不費力,就抓住所有當代人的想像力!
石濤(1642-1707)《苦瓜和尚畫語錄》有箴言曰:「筆墨當隨時代」,傳誦三百多年至今,已成繪畫圭臬。語言又何嘗不是!哲學用語,更當隨時變化,必須時時更新,才能方便說法,普渡眾生。莊子於此,早有體悟。他那句遭人忽略的名言:「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莊子.齊物論》)意思就是「生命力從來變化無窮,無法封頂,隨之而起的心得言論,不宜守常不變,應該隨時更新。」
孔子後一百五十年,莊子在<人間世>一文中,重新闡釋儒家「忠、孝」核心理念時,就完全避開此二字,採用簡要的「義、命」新說法,取代複雜的舊調。
他藉夫子之口,申明「天下有大戒(關鍵大事)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無論何處)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意思是說父母子女關係、君臣關係,都是命定,是生活在農業階層社會裡的人,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強調人子無論處境好壞,都要事親安親;人臣無論事大事小,都該一律承辦,如此才算忠孝兩全。最後莊子建議,子、臣面對兩大要務時,最好能「自事(修養)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把身心修養到,超乎榮辱哀樂之境,「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算達到「德之至也。」如今,父母還是父母,君臣卻變成了,公職與公僕,「自事其心」還是一門不分古今的必修課。
由此可見,即使是莊子,也不得不承認老子那種「小國寡民」互不來往的「漁獵採集社會」,早已一去不返。置身「精耕農業社會」,面對「家國一體」的春秋時代,儒家寄望於階層等級森嚴的人間,藉由努力推行「禮、樂」,維繫人性尊嚴的根基,規範理性、感性的平衡。生活在戰國時代的莊子,更是無法不面對精耕農業式的家國體制,「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在「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情況下,只能隨時代之變遷,翻新安身舊說,展開立命新論。
二、德性如何踐形
西哲雖然提出「認識自己」為人生核心命題,但卻沒有隨之開示如何認識之道。孔老夫子則十分體貼,簡捷扼要,為吾等「蠢蠢凡愚,區區庸鄙」(李世民(598-649)<大唐三藏聖教序>)指點「發揮自己獨特生命力」的三大步驟。
首先「生命力」必須找到自己「獨特德性」做根據,也就是「據於德」,才能充分發揮。而發揮「生命力」的最高目標與方向,要「依於仁」,也就是依靠與身邊所有接觸到的人,不斷溝通對話,方能尋得。至於展現「生命力」的具體實踐,要在各種「六藝」或「百藝」之間,在實用、勞力與非實用、腦力之間,隨機應變,多方游走嘗試,不停探索發現。
首先,要找到發揮自家生命力的焦點,也就是自家獨特德性之所在,這是「認識自己」的核心條件。此事,說來容易,做到很難;其實,說難也不真難,只要依照道家老子的說法,一切順性而為,似乎就可水到渠成。《老子.五十一章》有這樣的漂亮話:「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命令、干涉)而常自然。」
然而人世間,如此這般,順性貴德而為,就能水到渠成,修成大道的,幾如鳳毛麟角,百年不得一見。一般看到的,多半是終生為尋找實踐自家「天然德性」,而不斷苦苦嘗試,而又莫衷一是,迷惘困惑不已的人。大家汲汲營營,尋尋覓覓,到頭來,落得空忙一場,飲恨而終。
《孟子.盡心上》指出:「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 所謂「形」,就是天生的長相高矮胖瘦,「色」就是獨特的表情喜怒哀樂;這都是「天性」外在特徵,與生俱來,一望即知。至於天性內在特徵或核心,則如探礦者在自己體內的大山中,踩尋礦脈,面對峰巒無盡,撲朔迷離,漫無頭緒,無論是下苦功,或靠運氣,都無法輕易發現。一旦真正找到,內外立刻合一,礦脈的入口就是自家山嶽的正面,電鑽、鋤頭等複雜的挖掘工具,皆可拋棄,只要徒手一挖,便得礦脈,天涯成為咫尺,「踐形」毫不費力。
一般人,多半是找了大半生,剛剛看到一點端倪,就信心十足,以為找到了。其實到手的,多半只是一條假礦脈,一旦深挖下去,往往只是拾人牙慧,一無所獲,鬧得空歡喜一場,成了自以為天才的庸才。而生命此時,卻不幸已到尾聲。
生物界便不存在此一問題。例如分目分科為節肢動物的蜘蛛,繁衍出數百近千種,多半生來就有形色俱全的外在天性,也有能夠吐絲結網的內在天德,不必尋覓,生命形色與生命活力,隨時合作無間,發揮到極致而絲毫「無歉」,順性而行,自然「踐形」。與同類相遇,是敵是友,是雄是雌,勝敗交配,一試便知,無所謂「依於仁」的問題;在結網上,神技自由天授,毫無「游於藝」的必要。
因此,「踐形」問題,只有人,有自由意志、能自我抉擇的人,才會碰上。《朱子類語》解釋道:「人之有形有色,無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謂天性也。惟聖人能盡其性,故即形即色,無非自然之理。所以人皆有是形,而必聖人然後可以踐其形而無歉也。踐,如踐言之『踐』,伊川(1033-1107)以為『充人之形』是也。」
在此,我們姑且在各行各業中,選「書畫家」為例,具體說明「踐形」之道的艱辛。
孔子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 表示一個人,至少應在十五歲左右,即開始,通過各種學習游藝的過程,尋找發揮自己天性生命力的焦點。當然,天才高逸的,七歲八歲,就展現出所謂的「宿慧」,成為人們眼中的神童。不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神童」萬一成了「假礦脈」,那就弊多利少,前途堪憂。
張大千(1899-1983)、胡若思(1916-2004)的師徒關係,就從這種令人驚豔的「神童」佳話開始。胡若思九歲時,詩書畫表現,傑出超凡,有神童之譽;二十八歲的張大千,一見相中,收為大風堂弟子。當時大千自己,不過剛進入摹古有成的階段,開始擺脫任伯年,嘗試上通清、明、元、宋,與古代大師對話,建立自家風格。十年之間,胡若思隨大千一起成長,盡得真傳,畫藝可為大千代筆,作品更可亂真乃師。寒齋「天下樓」藏有胡儼十六歲畫的《深嵐淺翠圖》(1931),筆墨老練遒勁,氣質清雅明潔,簡直不讓大千專美。
不久,日軍侵華,掠奪北京,大千未能及時逃出,暫時下落不明。死訊謠言,不脛而走,傳到上海。胡信以為真,遂偽造大千書畫近百幅,以紀念恩師為名,展覽牟利,出售一空。逃出北京後的大千,聞訊大怒,於上海登報,將之逐出師門,成了一則廣為流布的笑談。
胡若思早期作品,受大千風格影響,雖未自成一家,但畢竟系出名門,典雅明麗,韻味不俗。離開大風堂後,他以西式光影明暗法,發展自家風格,畫品不升反降,東嘗西試,無法顯彰自己獨特的德性,不時落入俗不可耐的惡道,完全無法與獨創「月夜靈光」山水的陶冷月(1895-1985)相比。《中庸.第二十九章》云:「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一點不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