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8⊙羅青

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何發揮獨特生命力(中)

文化觀察

image
姚瑞中 (1969-)《天線汽艇圖》(2011)。(羅青提供)
張光賓(1915-2016)《農村清曉》(2000)。(羅青提供)
任熊(1823-1857)《大梅山人詩意圖冊.披頭女孛騎淫虹》(1850)。(羅青提供)

至於大千本人,在四十三歲以前,已掌握清代任頤至北宋五代各家墨彩風格;又在此後三年間,痛下苦功,跋涉千里,完成八百年無人問津的敦煌研究,掌握了隋唐以前的重彩畫法,成為千年來,最能全面研習隋唐宋元墨彩傳統的書畫家,仿古功深,前無古人,作品多變,名滿天下;在「游於藝」上,古今畫家,可謂無人能及。對二十世紀的書畫家來說,「依於仁」的重點,當在與古今中外的各種藝術品味「對話」,進而到達「和而不同」境界;這一點,足跡遍全球的大千先生,自然不在話下。

然,藝術經歷如此豐富的他,一直要到六十二歲後,偶爾受到自己潑墨荷花殘片的啟發,才發展出獨一無二的潑墨潑彩「後現代式」風格,使自己長達近五十年的書畫經驗,真正有機會,在以後的二十年間,實現其「踐形無歉」的宏願,成為一代承先啟後的大家。

 大千的書法,習自李瑞清(1867-1920)與曾農髯(1861-1930),在四十五歲左右,就形成穩定的自家風格。然他書法承先的積累,較為偏窄,習氣較重,只能成為小乘自了漢,無法像繪畫那樣,成為普度眾生的方舟。

 以大千先生的大才,加上一生不斷刻意努力,還要等到晚年,及時把握偶然契機,在書畫中找到「發揮自己獨特生命力」的焦點,迎接曙光。可見,道家那種順其自然的漂亮話,雖然無須徹底否定,但也不可刻板全信。凡事,如無鍥而不捨的漸修,何來如夢初醒的頓悟。

 老友張光賓先生(1915-2016),畢生服務台北故宮書畫處,研究藝術史之餘,專攻山水,一直猶疑在工筆、寫意、重彩、狂塗,無所不試的摸索階段,始終一無所成,無法「踐形」。一日,他示我以焦墨山水,無可奈何的說:「現在回過頭來竟搞成這個樣子,你看怎麼辦。」

 我定睛一看,全畫濃而不枯,節奏爽利,虛實相生,乾溼呼應,居然意趣盈然,飽滿有如初生嬰兒,遠可以直追垢道人(1607-1692),近可以超過一輩子努力焦墨山水的張仃(1917-2010),不禁歡喜讚嘆一番,認為大有可為。事後,我細看該畫款識,創作年代是庚辰秋(2000),此時他已是八六高齡的畫壇耆老了。

此後十六年,他焦墨畫興,爆發不可收拾,一方面與北宋范寬的「雨點皴」對話,另方面與前輩余承堯(1898-1933)的「楷筆山水」同遊,毫無猶疑的,創造出充滿了自家「德性」的千巖競秀系列山水,老邁乾扁的形象,一夕之間,被「浩然之氣」充滿,達到「充人之形」的境界。

 比較起來,曾經紅極一時,貴為台北故宮副院長的江兆申(1925-1996),就沒有張光賓這樣幸運了。本著寒玉堂的教誨,江兆申努力於詩文書畫的鍛鍊,外加篆刻,可謂全才。然在藝術「踐形」方面,他五十歲後,在書法上,能從溥師心畬擅長的《興幅寺斷碑》中,蛻變成「聳肩撇腿體」,雖然不能「無歉」,但也足以自立,略勝張光賓一籌。

 在繪畫上,江兆申從寒玉堂的滿漢全席中,只取「抒情小品山水」一臠,加以變奏放大。因適應市場需要,多畫四尺橫披,變化大受侷限。面對全能畫家心畬師的奇幻山水,暗夜雪景,方誌寫生,沒骨墨彩,樓台界畫;仕女美人、仙佛羅漢,志怪鬼趣,鍾馗百態,幽默人物、繡像演義、漫畫人生;花鳥寄託,動物百態,梅蘭竹菊…...,還有後現代式的書畫交錯,印染拼貼,還有各種拓印實驗,江氏興趣不大,毫無繼承探索之意,十分可惜。

江兆申在全盛時期,因忙於院務、售畫、教學,無暇與手下的藝術同好,如膽大的楚戈(1931-2011) 、前衛的袁旃(1941-), 用心對話,也無意與變化迅速的時代同遊,落入無謂的「掌聲陷阱」,錯過了層樓更上的大好契機。直到晚歲退休,最後兩年,在山水創作上,漸露突破跡象,繁華落盡,精神顯露,距離獨立「踐形」,似乎僅有一步之遙,然卻因健康意外,戛然而止,享壽七十有二,留下無限遺憾。

 臺靜農(1902-1900)則成功地避免了「掌聲陷阱」,變化鄧石如的筆法章法,重新詮釋《石門頌》,創造出開張弘毅的「靜農隸體」,充分發揮了「隨機應變、自由有機、恰當有節的生命力」,達到「踐形無歉」的境界,成為繼何紹基(1799-1873)、楊見山 (1819-1896) 、趙之謙(1829-1884)、張祖翼(1849-1917)、童大年(1874-1955)、蔡公時(1881-1928)之後,最有魅力的隸書大師。

靜公先生自幼習書,楷行苦練顏魯公《麻姑仙壇記》、《爭座位帖》,隸書專攻《華山碑》及鄧石如。成年後選擇短篇小說,做為生命力發揮的焦點,成績斐然,得到魯迅賞識,成為四大弟子之一。後來他進入中文系任教,在文學、書學研究上,貢獻突出。然在五十歲後,他終於轉回到平生最愛的書畫,取法殉明烈士倪元璐(1594-1644),參酌五代楊凝式(873-954)、清末沈曾植(1850-1922),一變倪書左右開張的「腕弓搭箭勢」,為頓挫劈斫的「上下鉤聯勢」,成就自家行草書風。他在<臺靜農書藝集自序>中自云:「戰後來台北,教學讀書之餘,每感鬱結,意不能靜,唯時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願人知。」

有人揣測,臺先生是因為時局險惡,不得不放棄小說寫作,轉攻書法。我倒認為,這是他回應內在藝術德性的呼喚,自然順勢,沉溺浸淫其間,辛勤苦練,樂此不疲。至於一般書法一知半解的好事者,總喜歡引大千先生讚賞臺老的美言:「三百年來,能得倪書精髓者,靜農一人也。」跟著起鬨,盛讚他的倪體書風,弄得他哭笑不得,私下對我攤開雙手,苦笑道:「學倪再像,也是寄人籬下,易入難出!」單手輕揮之際,就擺脫了四面八方湧來的「掌聲」,獨自從完白山入轉《石門頌》,開闢他可長可久的隸書大道。

 以上舉的例子,多半是在晚年有幸找到「踐形」焦點,得聞大道,迎接生命力自然爆發,臻至達己又達人的佳境。然韓文公云:「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師說>),高齡絕對不是聞道的必要條件。

 以畫家而言,兩百年前的蓋世繪畫天才任熊(1823-1857),二十八歲就創作出震驚千古的《大梅山人詩意圖冊》(1851)一百二十頁,山水、人物、花鳥無不風格別具、意象驚人,而且還題材變畫萬千、境界高超獨闢,成為千年墨彩畫史上,最年輕的全能大師。我們看他的<披頭女孛騎淫虹>中,裸露雙乳、長髮披肩,站在彩虹之上的「披頭女」,便可明白。

 二十世紀中後期出生的姚瑞中(1969-),亦有上承任熊的氣勢。前不久,國立台灣美術館,舉辦三十五周年典藏展,從浩瀚的館藏中,精選三百件作品,分成「溯源」、「生活」、「實驗」、「宣告」四項主題推出。我因為有兩件墨彩作品入選其中一項,遂難得獲邀參加開幕。參觀一圈後,才發現姚瑞中一人,就以「繪畫」、「攝影」、「裝置」分別入選三項,空前絕後,成為展覽最大贏家。

 瑞中為我舊日於台北大安區怡安大廈頂樓經營小石園時,對門芳鄰律師姚冬聲(1912-1989)之幼子,二十八歲時就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此後得獎無數,全球參展,才情煥發,光彩奪目。

三十八歲那年(2007),他遠赴蘇格蘭高地為駐村藝術家,一夕頓悟,開始以「借屍還魂」策略,挪用改寫墨彩史經典畫作,轉化成個人生活紀實,將宏觀題材變成微觀自傳,以印度手工紙及金碧輝煌的非筆墨,創造擬似傳統山水的「偽山水」,篡奪正統宣紙墨彩江山,形成自家瑰麗又幽玄的詭譎畫風。

 曾隨畫龍名家房毅(1889-1979)習畫的冬聲大律師,自江蘇武進遷台後,執業之餘,繪事不輟,畫展不斷,由於擅畫國色天香,遂有「姚牡丹」之目。於他過世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大家看到其哲嗣,以推翻傳統墨彩的叛逆方式,承繼並拓展了墨彩傳統,當為他感到欣慰無比。

 年過五十五的姚瑞中,以繪畫自我「踐形」的目標,早已達成,然距離「無歉」的境界,尚有未竟之途,等待跋涉。他將如何完成自我精進,中節又恰當的發揮「隨機應變、自由有機的獨特生命力」?且讓我們拭目以待,樂觀其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