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圳汩汩.憶圳堵
寶島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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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清晨,千里迢迢從台北搭火車南下豐原,再轉客運來到了岸裡國小,準備去探尋傳說中的活水之路。
這兒隸屬台中市神岡區,毗鄰豐原,知名度遠不及「葫蘆墩」響亮。近幾年,因為一條道路的拓寬,讓原本默默無聞的水圳「浮出」新聞版面,在地方喧騰了一陣。
下車後,旋即逃離大馬路,鑽進窄仄巷弄裡。眼前是緊挨相連的水泥民房,但才拐個彎,忽地竄出一條溝渠,可惜它流經都市後巷,病懨懨地從夾縫中殺出一條活路。
不遠處,一座土地公廟蓋在另一條溝圳上,幾個老人躲在茄苳樹下泡茶聊天,很鄉間的常民風光。
這裡是社區信仰中心,也是清代岸裡大社所在地。按輿圖所繪,三個世紀前,聚落東、南、西三邊皆有水圳環繞。不過,隨著時空變遷,已難窺其原貌,就如同那幾座毀於墩仔腳大地震的岸裡城門,後人僅能於遺址處立碑想像。
循著小廟後方水圳前行,漸漸遠離市井。步履起落間,不知不覺來到了浮圳,它的正式名稱叫「下埤幹線浮圳支線」。
我佇立在五大汴分水閘門前,水路由此分出五條大小圳溝,嘩嘩作響,汩汩流淌,深刻感受到活水滋養這塊土地的生命力。
攤開地圖,當可瞭解水圳均由豐原「葫蘆墩圳」分歧而來。先民為了因應「東低西高」地勢,以紅土填高圳底來引水灌溉,如同「浮」在地面般,故稱「浮圳」。若由遠處觀望,田疇間彷彿隆起一條綿延山脈,水就行走於稜線上。
我刻意繞過砂石車橫行的新闢馬路,走上田埂,偶遇殘存的土埆厝、菸仔間,更多是見到分歧而出的水汴頭、交織橫跨的大小圳、石板架設的過水橋。這也難怪,神岡以「圳」字為名的路還真不少,大圳路、神圳路、圳岸路、圳前路、浮圳路。
而就在浮圳尾端,還有個叫「圳堵」的小庄,那兒靠近大肚山東麓。
這地名年幼時便已聽聞,但百思不解其由來。曾聽長輩提及,那邊生活條件差,只能種種番薯,住那裡的人家,大多貧困。
年長後才從文獻得知,這個「圳」正是指「浮圳」。那一帶古稱「浮圳庄」,蜿蜒水圳圍繞聚落,小庄看起來有如一座「島」,早期庶民憑著想像力稱它為「圳島」,台語的「島」與「堵」音近,最後便轉化成「圳堵」了。
對圳堵的初始印象,來自流傳鄉間的古早童謠:
「恰查某嫁圳堵,呷泔糜仔配菜脯
嫁無三冬大腹肚,生一个囝仔脯脯脯」
泔糜仔就是稀飯,脯脯脯意指營養不良,身體瘦巴巴。
此處地勢高,又屬浮圳末端,水源受限,導致土地多為旱田,農民生活相對艱困,於焉有了這首童謠。
還記得以前在豐原客運清水車庫內,售票口上方路線圖、時刻表與票價表都會出現「圳堵」站名。當時就已有一條串聯清水豐原間的「山海線」班車,它會「很奮力地」先爬到大肚山頂,再一路顛簸,沿著大楊山區轉東駛往豐原;有些班次經「東山」,有些經「新庄」,最後在「圳堵」交會。
唸大學時,有一回刻意從清水搭客運前往豐原。車過圳堵,只見街頭狹窄,兩側多是年代久遠的房舍,其間參雜數家雜貨店,匯聚成小小市集。但因擔心客運班次少,僅止於一瞥,未曾下車溜達。這回難得行腳到此,自是不能再錯過。
造訪時已過午後,整條老街無聲無塵,建物外觀也大多翻成庸俗模樣,從街頭逛到街尾,不用五分鐘。
失望之餘,想說溜進巷內晃蕩,或許會有不期然的驚喜。未料,才踱幾步,還沒拐進,便撞見一支「其貌不揚」的豐原客運舊站牌,像個「醜媳婦」見不得人似地,猶抱琵琶半遮面,躲在騎樓鐵柱下。這可教我喜出望外,如獲至寶。
這還沒完,我繼續梭巡,就在對街民宅,又赫然發現早期客運售票窗口,牆面上的豐客老標誌與圳堵兩字,雖已斑駁,仍隱約可見。
此時,屋內走出一位老阿伯,見我手拿相機東張西望,好奇問我從哪裡來?在拍什麼?
我說,年輕時曾搭客運路過,卻都沒仔細逛過,今天專程來,看見舊站牌與售票口,對這些老場景感到興趣。
他聽完甚感驚訝,以為我是在圳堵兵仔營當過兵,特地跑來「懷舊」的。阿伯說,以前只有在地人與阿兵哥,因為要在他這裡買票搭車,才有可能知道這些細瑣「古物」。
聊著聊著,一輛豐原客運不知從何冒出,劃破寧靜,停在門口,放了兩三個阿嬤下來。隆隆引擎聲中,司機拉高嗓門,叮嚀老人家要留意腳步,那是我聽過最溫馨的「噪音」。
晚近,高鐵與國道從庄頭東北掠過,外環聯絡道也相繼開闢。圳堵已不可同日而語,它早就脫貧,不再孤懸。
逐水路、尋舊物。慶幸神岡浮圳在「水泥」包夾下,尚且苟延殘喘涓涓流;圳堵老街在「文明」演進中,仍能被我這個有心人尋得一絲歲月痕跡。這趟「水文」之旅,竟有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