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18⊙林俊

經過苦難,到達星辰

開卷書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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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鄧博仁
《七星物語》。(聯合文學提供)

每年五月,我們都為「凡有華人處,皆有小鄧歌聲」的鄧麗君招魂,今年倏忽是她猝逝的第三十年,鬼使神差地巧合,郝譽翔將其近二十年前舊作改寫為《七星物語》出版,似乎一起為殘酷時間大神下了註腳。

 新時代,新的招魂工具,手機的社群平台傳出柔情歌聲:「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中,信我莫疑,願兩情常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正所謂愛別離,求不得,死生契闊,終須幽冥兩隔,那麼不能忘情的凡俗我輩究竟要如何超越?又該如何勘破?這必然是人生哲理的大問題,若縮小為小說家的執迷或曰職責,同一故事素材,既然早已寫好成書了,緣何念念不忘,一再回頭癡望?於是許多年後,不得不增刪再寫,老樹新幹,是小說家的自尋煩惱還是自我挑戰?對於讀者,是文本「照花前後鏡」的比較?還是重讀的考掘?是樂趣或挑剔,翻新或懷舊,必得交給看官自由抉擇。

 郝譽翔在這本新書的自序也是自剖,已經提供了豐富的線索,她引用《聊齋誌異》文句,將近二十年後,重寫是「已死春蠶得以復活,破繭而出」,何其勇敢又婉約。我個人以為尤其對於小說作者,年齡常常是最好的饋贈,如同物理的距離,如同鏡頭的景深,帶來的是書寫時的沉靜力量,與相較年輕時廣闊的視野,而且懂得與那些滾燙得令人坐立難安的熱血、激情保持距離。是以這些小說立基的還是我輩才會熟悉的那句老口號吧,「溫暖的心,冷靜的腦」。

 當然,我們很容易讀出這七篇小說與以《聊齋》為首的志怪小說的千絲萬縷關聯,借用林文月前輩的書名,這是「讀中文系的人」的基本功,然而郝譽翔致力的決計不是將十八世紀的妖狐鬼怪,從文言文稀釋為白話文那樣的表面功夫,故事內裡如何本地化/台灣化/現代化,才是借古人寫今人的重心所在。

 一本西方的老經典,《逃避自由》,弗洛姆引用巴爾扎克小說的一段:「人有一種對孤獨的恐懼,而在所有的孤獨中,精神上的孤獨是最可怕的……一個人,無論他是個痲瘋病患者還是個囚犯,無論他是個罪人還是個廢物,他思考的第一個問題便是,要有一個與他的命運休慼相關的夥伴,為了滿足這一慾望,他不惜使用他的一切力量,他的所有權力以及整個生命的活力。」

 一切切,正正是,要有一個與他的命運休戚相關的夥伴。

 循此,那一個個滿腔幽怨闖過陰陽界的冤親債主,固然身世堪憐也堪恨,鬼氣森森,確實是有所為而來,而北投、草山(陽明山)一百年來歷經政權更迭,也提供了「秋墳鬼唱詩」的最佳場景,年輕世代或許不知道尤其北投曾有的熱鬧與風月繁榮,那一頁歷史畢竟翻過去了,包括愛來借景拍攝的台語電影行業,如今老屋只剩腐朽的命運,滿目淒涼,伴隨著溫泉硫磺的魔鬼味道,遊魂衰鬼藉此登場,再合適不過了。

 我們活人總愛高舉陰陽不得逾越的天條來自我保護,然而那最古老的人倫纏縛卻又總是神祕地驅使我們張望並牽引,到底為什麼?這本小說集的〈祕密〉、〈房間〉、〈身體〉三篇,有如鼎之三足,立體彰顯了小說家的核心意旨,一個人沒有選擇卻是生命源頭、那「命運休戚相關的夥伴」不就是父母,即便消失了、亡故了,血脈基因的強韌絲線還是牽扯著,當然其中關鍵是那老掉牙、讓當代人呲牙咧嘴的訓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歷來小說家們早已極力批判、攻擊了,不是的父母到處都是,郝譽翔又何必多此一寫?他筆下那一對對恐怕只是因應繁殖本能而做了父母的男女,是普通人,是千萬人口的一二抽樣,也是古文語境的匹夫匹婦,失敗失能甚至是失德,禍及子女,造成他們無從彌補的一生創傷,讓他們陷入孤兒孤女的心理困境,與其說做為兒女的「我」是固執尋親,不如說是要解開謎面,看清那命運源頭休戚相關的夥伴,完成自我的救贖。再者,與其說「愛」,那在中文語境永遠有著幾分尷尬的字眼,不如回到志怪、筆記小說中的傳統老派的「恩義」吧,回報,償還,伸張,彼此兩清後各自自由自在。

 畢竟隔了二十年,小說家自己也做了母親,我聽她說過女兒幼小時,好幾年她每晚為其朗讀故事書陪伴,那平常卻意味深遠的畫面為這本小說鋪陳了一層寬容的底色。故鬼穿越來到今時今地,抵達之謎掀開了,顯得當代新鬼如此嗆俗不堪,故事中人即使了解人各有體,各有難解的困境、無常的窘迫,「我嘆了口氣,想要模仿大楊吐出阿纖的動作,也將青鳳吐出來,但沒有辦法。長久以來,她已經變成了一塊化石似的,就鑲嵌在我體內的最深處,再也無從起出。」

 果真是化石嗎?一拉丁文諺語Per aspera ad astra,經過苦難,到達星辰。

 因此,我們來到了壓軸的〈瓶子〉,雖然不可劇透爆雷,我得這麼說,小說家的現身說法,也是自我消解與消遣,小說的虛構特權一如魔法足以致幻變形,顛倒時空,招來鬼神,我們讀者看官到底要如何當真看待呢?小說這一行,哪有那麼容易名利雙收、轟動海內外。這紙上一場恩怨貪嗔癡,是小說家以年紀歷練鍛鍊而來,「姑妄言之」的志怪書寫可是煙幕彈?(本文係《七星物語》推薦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