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之獄
人間小說

一隻豺孤獨泊遊荒野間。偶爾之間,牠來到恒河畔,為巨大幻美的落日所吸引,而出神凝眺。「落日如許渾圓瑰麗,那日出將更不同吧!」牠決定停留下來,住止在森林裡,從另一個方向好看一看日出。果然,日出光芒炯耀,如跳動的圓球、分分秒秒折射出千萬道銀白的光弦,奪目而懾動!孤豺於是沿著恒河蜿蜒漫走著,如追日人般,從此岸至彼岸、奔來跑去,看著一個個旭日與落日,夜晚,則就近宿在河畔森林間。
而秋光似已不知不覺隨著上昇與墜落的圓日來到。癡眺、緊隨著大河粼粼的日芒,孤豺驀然發現一己似乎有數日未曾狩獵、亦未曾發現食物的蹤跡,如今別說再奔馳到河的另一頭好守望落日了,此刻饑腸轆轆如敲打的鑼鼓,牠連走路都失去力氣了!
是日神的祝福吧!此際,牠忽然發現一隻大象的屍首,小丘般,便橫亙倒臥在砂磧石礫間。
這隻巨象應已十分十分老耄衰頹了吧,當牠遲騃走近河畔欲作最末的汲飲,尚未抵達,死神便給牠臨終的一擊、帶走牠枯竭衰耄的靈魂。
極端餓餒,倏然相逢天賜的食物,豺撲了過去咬住象的鼻子,但如同咬住鋤頭一般,鐵梆梆的!牠咕噥道:「這地方無論如何是不能吃的。」
又去啃咬老象的牙齒,但啃著亦如一排鐵柵欄般,僅是骨碰骨的牙酸。
即又試著咬嚙耳朵,卻如同啃一只竹編硬裡的簍筐似地。
便又試著去咬腹部,但只若啃著泥殼堅硬的穀倉一般。
再又去啣噬足部,卻僅如啃著石臼。
更又嘗試去咬嚼尾巴,卻徒如撞著木杵。「這裡也吃不得!」牠嘀咕著,仍盤繞著屍體東嗅西找、上下挖掘、翻翻搜搜;最末尋到了象的肛門,這裡全皆柔軟得如同一糰糕餅般美味可食。豺於是舒了口氣,即從那裡慢慢啃吃了進去,終於刨出洞穴,鑽爬入肚腹,品吃到腎臟與肺肝了。那直是天大的宴席與佳餚!豺宛然一生中從未獨享、經驗過如許盛大豐饒的宴席。當咽喉渴時,牠便吸吮甘美的血,疲憊想歇息時,即躺在寬大的象腹中休息。
豺沉思道:「這象的肚腹,於我實是一個舒適宜人的住家,想吃時,唾手便有肉可食,而甘美的漿血不絕……永無慮患於饑渴,世間還有比之更好的事嗎?」牠渾然忘記一切,再不到別的地方,只羈留在象腹裡啃吃著血肉過日子。日昇日落不復盤桓視野,亦不復成為羈戀;牠宛然忘卻孤獨泊遊的歲月,那些高聳的山崗,遍開原野的黃藍小花,牠曾為之躍來躍去、發出春吼……還有那紅如卵黃的落日、漫天斑璨的霞彩、撩天鐸亮的星垂!
日子一日日逝滅。許是不欲見此安逸甜怠的愚態,日神忽然烈烈反噬,秋老虎如出柙的猛虎般凶猛撲掠。焚風吹起了,象的屍體被熱風吹掃拂盪,受灼熾的日光曝曬而乾燥,皮漸收縮而風乾,如炙曬捲縮的柚皮。豺先所爬入的入口,也漸形縮小,腹的內部如一點點捺熄燈火的暗室,逐漸黑暗黑霾起來,終而斷龍石般與外界全然隔絕了。屍首乾燥,肉也乾硬了,血液也全盤乾涸凝固。忘形沉醉、飽煖於現成現有的大饗,於寬敞陰涼的象腹窟室中,豺並未意識到這些點滴希微的變化,直到黑暗倏至,牠失卻出口,才驚惶恐怖起來!這裡、那裡,四處奔走、衝撞、抓掠著,瘋狂尋求出口。但,唯有黑!
無光無亮,唯有黑!
牠在闃暗的象腹內、上下狂奔迷走,焦煎恐懼尋覓出路,恍若米飯喧蒸沸騰於鍋釜。
黑!黑!黑!魔魅恐怖、窒息怵動的黑。
宛然一種憫念,雨,降了下來!颯颯秋雨淋霪拂降,象之屍體受著淋漓雨氣濕氣,又緩緩膨脹、恢復成原形,肛門張開,現出星閃一樣的光芒。憑著微光,豺,認出了那孔穴!於是,將頭自象首迴轉過來,傾全身力道、以猛烈之勢突撞肛門,突撞再突撞、衝擊更衝擊……最末,以頭穿破孔穴,而得走出陰暗的黑獄。因於屢進屢出、反覆地衝撞與擠壓,豺的毛髮於通過肛門之際竟脫落殆盡,渾身光禿禿、肉刺刺的,直如一條患了癩病的老狗一般,狼籍、潦魄、頹萎、而無狀。
雨勢漸形縮減,然則,縱使微雨敲拂,光禿拔盡的皮毛仍感到寒涼苦痛,如千萬祼牙的吻齒。又倦又羸,豺坐於石礫間環顧著自我狼籍的身形,回觀那舔噬肛門、嘗及美味、一意掘鑽入象腹的一己,不禁深刻後悔、自責起來!明白入於極獄,黑暗窒息,乃至死之迫苦……一切的悚懼崩壞,並非他人所給予,而來自於自我的貪欲貪愛。挖掘,且深入這座堅不可摧的象皮牢獄的,僅是自我的嗜欲、耽欲而已。牠為自身的欲望所困,而形成現前猥瑣狼狽、狗都不如的模樣。
群狗將望之而狂吠,而訕笑嘲辱吧!?
微雨中竟綻現一枚紅日,巨大、莊美、而蒼涼。牠怔怔長眺,感到蒼哀而悲涼──宿昔身為孤豺,為追逐旭日與紅日的歲月,一幕幕映現眼前。那時牠自在泊遊,無束無羈,偶爾有時,雖也饑凍餓餒,卻從未曾如此醜陋惡形、猥瑣猥劣……啊,牠真認不得自己了!──祇一隻為欲望摧折得了不成形的「類犬」!一句話迸現胸中:
還我本然。
豺於是向高崗行去,溯著向所來時的舊跡舊蹤。牠愈向高嶺高嶽行去,愈知覺一件事:其實,牠並不需要於河的兩頭,這個支流、那個支流地到處奔走,才能望見旭日與落日。僅要山嶺夠高,高得足以突越四圍的山頭,那麼,佇立頂端,只要掉轉頭顱,牠便可以同時看到日昇和日落。還有,月昇、月落,以及每一個星子、天體的昇降移轉。
牠從未忘記大雨破開的肛口、偶現一抹星光的悸動。那微訊,是救贖與脫解!
雖然,牠仍是一匹豺,仍狩獵著羔羊、獐鹿、雁兔雞鼠等獵物,卻也發現並不難學習鹿子一般以嫩草嫩芽、野菓野莓、苔蘚水草為食,世界陡然開放,牠開始認知山林植木,它們的味覺與體性……經驗黑獄黑牢,死之懼迫與狂迷,一切皆猝然釋放、敞闊了。
牠成了一匹巖穴沉思之豺。
總對日冥思。
欲為苦淵
囚禁象腹中的豺──是《佛本生經》(註一)特殊罕見的一篇;緣於無論為國王、王子、醫者、武士、商人、藝人……乃至投生萬物萬類,為草神樹神、獸族鳥族魚族,尚於菩薩因地中修習著菩薩行的佛陀,總以「眾中尊」的姿態,為各類各道中的王者、智者、翹楚者,也總以非凡的智黠悲憫協助同儕有情脫離困難險厄,累積其菩提行,諦顯出「如來流轉十道,道道皆真」的狀態。難得如此篇一般「從愚至覺」,示現為一頭為貪欲所誘、因而困陷死亡之獄,而毛髮脫盡、尊嚴盡失的狼籍之態。何況還鑽挖著肛門!
肛門為溲糞屎尿屙出排洩之處,也是至為髒汙臭穢之處,也許佛所欲強調的,是欲之極、欲力所趨,生命將從而捐棄自我,忘去一切臭穢腥羶、醜陋險惡、逞其所能地鑽營羅織吧。且迷倒迷戀,唯見其欲,不知其害;孜孜勾勾,以為「非如此不可!」,正如豺之埋首掘肛。
亦可能此因緣本為五百名為欲念而心旌搖晃的比丘而說:五百名比丘原為舍衛城巨商大賈之子,聆佛說法而慕往出家。可惜富貴愛養慣習,於清貧的修持中,他們漸萌可厭、難遣的煩惱之念,懊悔自己不應出家、不該興起「遠離諸欲、希求涅槃」之想;欲愛的滿足或才是人生的真相,許或他們該返歸原來、滿足生命諸般愛想欲求……
佛如是以愛慈敘說著欲念難以抗拒的趨力,示現遠劫身而為豺、為欲力所拽而於肛門間鑽進鑽出的醜態。欲念,的確可以使人迷魂忘我。──梵行者們不必以之為恥,卻須勇於審視、勇於透破其關鎖牢籠。
於進入故事前,如來申明了一段法要,以為修法者不可忘忽的梯筏:
聖弟子啊,切莫起欲覺、瞋覺、害覺,此三不善覺!
切莫以為內心所起煩惱無足輕重;煩惱實為大敵,敵雖測小,卻不可輕視。只要有隙可乘,終至豢養、招致巨大的破滅破毀。
煩惱實如毒藥,如搔痛癢,如毒蛇,如雷電,不應執著,而應畏懼。
瞬間所起之煩惱,也須藉思惟觀修之力,不使之停留心中,而應猛覺打破,使如蓮葉上瞬息消碎的露珠。
昔往無數賢者,雖極微細之煩惱也必懺悔,不令其於內在再生,終至全然斷盡。
此即淨白梵行之要務。
是吧,法界嗜欲──無論世間、出世間,所嗜的是哪一欲、哪一情?拚比的是親情、愛情、友情、權勢、富貴、名銜、地位、飲食、服裳,乃或道場、徒眾……一旦嗜欲、徇欲、逐欲,其結果便僅如彼孤豺般為欲之奴,禁錮於欲之黝暗象腹裡。而此象腹寬廣巨大、鼾臥無限,足以睡死、醉死、耽迷愛染至死而不覺不返;直到無常倏然來襲,死神揮動巨斧……
那能幡然覺醒、找到星垂般希微閃光、猛然破出的,畢章少而又少。而炯異於豺的是,孤豺至多僅是窒閉象腹,以死為祭。但人類於欲之象腹中,所進行的是猶甚於彼的暗黝操刀、嫉競與奪掠;所織造的將是人我更深酷、複雜的業行與業果。
而欲,即愛,即一切煩惱之源,輪迴之機杼,所有罪相罪行罪業的淵藪。惟其欲與煩惱孿生並體,與三不善覺(註二)臍帶相連,以是原始佛法訶欲、責欲,視欲愛煩惱為大敵,而斬其根種。「離欲/解脫」也成為出牢之定則。
宿昔化身為豺,囚彼牢獄,終而長嘯慧日的如來如是說。
(註一)佛本生集,為敘說佛尚為因地菩薩時,長劫累世轉生的經典,白話譯本為《佛本生故事集》,夏丐尊根據日譯《南傳大藏經》而為漢譯。五南出版。本篇取材自〈豺本生因緣〉。
(註二)三不善覺,指凡夫所具障礙心性、禪定之惡覺。即一、欲覺,又作貪覺,之於世間可愛之事思量、念想而起欲心。二、恚覺,又作嗔覺,貪愛不得而起怨憎嗔恨之心。三、害覺,又作惱覺,因嗔嫉怨恨,起惱害他人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