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的幾種綠色移動
城市書寫

之一 捷 運
列車微微搖晃,我和女童分坐走道兩側,視線皆面向窗外。她跪坐在椅子上,指著玻璃外流動的街景,開心分享她的發現。但身旁打game的哥哥沒搭理,低著頭的年輕媽媽也沒搭理,說不準在回訊息、追劇還是找資料。
那女孩不過是三十年前我們的縮影,也是當代啟示錄。昔日的交通,選擇不多、質地單純。那時夏天的蟬聲似乎比較響亮,太陽卻相對謙虛。若在車上,很是在意有個靠窗的位置。後來,捷運與手機相繼降臨,接力形塑了一座都市的現代性。在捷運列車上滑手機,本質上是一種雙重移動,目標既在網路彼端,也就不在乎身邊是誰怎樣的風景飛去了。可我,仍固執地選擇抬頭。
這城市被汽機車攻占已久,私人運具替氣候暖化及停車需求增添柴火,排擠了綠地公園,好在,捷運為公共運輸補了劑強心針,並重新結構化了臺北。不同顏色的幹線,串起沿途場站、編上號碼的出入口及外擴的十分鐘同心圓步行距離,在清晨5:30至深夜11:30間,自成另個國度。高架的捷運則提供了我們遊走城市時不同的視野,能俯瞰木棉樹冠或老公寓的陽台、屋頂──特別在一座座天橋被拆了之後。
六節相通的列車,很像一條移動的街道,五湖四海,單車狗狗都進得來,正面側影皆有戲。發呆的爺爺,補妝的OL,戴著鮮豔耳環的壯漢老外,圍著中央扶手欄杆嘰嘰喳喳的高中生。縫了又縫的提袋,掛滿公仔吊飾的背包,白頭髮、花毛帽,耐穿或不耐穿但流行的各式鞋款…...這是一部小說,也是臺北版的清明上河圖。
有次一隻白色拉拉領著主人進了車廂,安靜趴坐在椅下。列車來到大站,一群人擠上來,我在對面看著那些碎步近逼,擔心不已──還是發生了,導盲犬細瘦的腿被痛踩,幾乎同時,從各處也傳來好幾聲「啊!」苦主當然也汪了一聲。
旋即一陣慌亂地安撫、道歉,成為低氣壓周一上午溫暖的一幕。我是竊喜的,原來心留現場的仍大有人在。
每個低頭入夢或入手機者,都掉入了各自的世界,冷眼環視眾生,頗有唯我獨醒之歎。
捷運以淡水線最精采,穿越地底、平面、空中三種維度。特別是過了奇岩站後,水泥森林朝兩側退去縮小,山河逐漸環繞,天地同時開闊起來。這條城鄉通道前身是鐵路支線,現代重疊著歷史。若有幸,某個乘客稀疏的魔幻時刻,你會遇見位戴著斗笠、一身黝黑的農婦上車,提醒著滋養我們的那片田地猶在。
之二 公 車
1996年捷運問世之前,公車是臺北大眾運輸的主角。捷運打通城市綠色交通大動脈,公車與小巴則在旁輔助、深入盆地的微血管。很多時候,也較深入資深通勤族的海馬迴。
臺北由上百條公車交織,而每個公車族大半生在城裡的主要動線,求學就業,可能幾個號碼就交待完了,270,205,306。我和公車有段印痕是嵌入鼻腔的。
那是幼時隨父親搭客運去觀音山「自強活動」,回程加油,油槍一個滑落,朝上噴到坐在窗邊的我。那一身汽油味跟了幾天,也成了日後親戚間茶餘飯後的笑談。還好當時沒人抽菸,不然就上社會版了,說來就是觀音跟下了山相助。
早期的公車票貼著大頭照,一格格由車掌小姐剪去,捏著捏著皺巴巴,具象化了苦悶的聯考生。冷氣也是後來的事,車窗原是可自由推開,風徐徐流入,飄雨時才關上。不像現在,全城的人都習慣密閉狀態,成了空調寵物,回不去了。
公車的吊環有成長隱喻。沒有一個小孩,不曾伸手看能否勾著。高中生頂著大盤帽被吊環撞掉,啊就這麼十年過去了,那時候我們所有中學生都搭公車。童年死黨,升上不同學校而在公車上相遇,倚著肩進行疏離前最後的閒聊。畢業時我們唱著李叔同的《送別》,「知交半零落…」,後來才明白那非零落,而是人生路上的各種因由,彼此淡漠了。
隨著時代演進,公車和其他運具間進行了商業文化的橫向交接。販售小物的公車亭消失了,升級為無所不包的捷運地下街。昔日機車擋泥板上,A4大小的玉女明星皆老去退隱;新一代的藝人,則以高解析度的大圖輸出,登上公車的整面車廂外體,宣示這座城市的當紅者與發燒議題。
和捷運不同,公車的駕駛是顯性的,故每輛公車的個性大有差異。和捷運相同,乘客多是低頭族,所以站著的老人小孩都要各自抓好,以免冷不防一個煞車,沒人抬頭就沒人伸手拉一把。我最喜歡和母親逛完市場回程的那段路,整車婆婆媽媽話家常,承載了鄰里關係,也承載了幾戶人家一周的菜色。
一般來說,捷運能完成的旅次就不做它想。可有回卻在一家店門口,聽到阿嬤級的姊妹淘散會時這樣的對話:「妳怎麼坐公車?」「啊捷運太快了啦!」,誠哲言也。趕不趕時間,決定了搭公車的心境品質。從尾站回到起站的窩,有時車程長到地老天荒,可挑個最後排靠窗的位子,搖晃入夢,再微醺般醒來,多麼出世。
走走停停的公車,讓窗外框住不少定格街景。停頓時間的長短,決定你能觀察到城市多少細節。跟公車連結性最強的動詞,不是「搭」而是「等」。引領期盼,望穿秋水,對姍姍來遲的公車如此,對人生的機會與潮起亦然。
之三 單 車
在地表的移動歷史上,單車是老前輩了,兩個輪子早早就跟著人類的那雙腿,交替著輸出能量,很有生命共同體的況味。這時,用腳踏車稱呼更為貼切,也透露了它是走路的摯友,彼此作伴,拓展在城市閒晃的幅員與時間。
在低碳運具中,單車身分最是曖昧,既游移於人力與機械間,也自在穿梭車道與人行道。捷運之後,共享單車Ubike開啟了臺北新一輪的流動地景,甚至是新一輪的移動文化,它的功能不再限於交通,而是介入城市的一種方式,這點,文青和外國遊客都懂。掛著菜籃的淑女車外形,讓亮黃色車體既陽光,同時又帶有陰柔的母性氣質,軟化了這座擁擠城市。遍地開花、24小時待命的Ubike站很像滿街的便利商店,若有個長輩,慢條斯理地騎輛自家老單車經過,便有遇見傳統柑仔店的感覺。
單車大抵給人悠閒輕快的氛圍,又不盡然,公車脫班時,附近的Ubike是可以救命的。當然它也是謀生工具,以前在我們村子,山東饅頭與修理皮鞋這些服務,都是架在一台結實沉重的黑色單車後座,跟著主人四處跑。敦南誠品還在時,安和路口人行道上總有個大叔,腳踏車停一旁,點盞小燈,照著地面絨布上的彩繪石頭。他從不叫賣,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模樣。忽然想起好久沒看到的一位鄰居,沒上班,從沒見過他和誰打招呼,出入總是輛快報廢的單車,那不僅是移動憑藉,怕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張國柱和張震父子都推著一輛單車出沒,像牽了兩匹馬,那是鐵馬時代。我小學時父親也買了輛單車,主要功能是用來掃墓。
我坐在前面的橫桿,上山時感受他氣喘吁吁,祭拜完返家,換成一路下坡,風伴著草香輕拂全身。青少年多乘公車,到了台南唸書,才又回到單車身上,或許是因為城市的尺度吧?從學校騎去海邊都不算遠。校園裡,有多少學生便有多少單車,我至今仍會周期性的作上一類惡夢──在車海裡遍尋不著自己的坐騎。
而在現實世界裡,會不會每個人都有他的單車失竊記?
若天氣好,上班時我通常捨公車取Ubike到最近的捷運站。因為後者的路徑貼著四分溪,那是一條伴隨我童年的小河,昔日入秋,兩岸總開滿五節芒。如今河床水泥化、秋天幾乎消失,下游處還逐步起了越長越高的堤防,以抵擋氣候變遷下抓摸不定的洪患。十分鐘的路程,滄海桑田,而我無比想念我那隨風翻動的五節芒。
之四 走 路
無論搭乘何種運具,都得藉著雙腳來接駁串聯,或者,就是一鏡到底的走路。步行是人類最基本的移動方式,是最初,也是最後一哩路。1969年月球上的阿姆斯壯,若未離開登陸小艇走了一段路,那次偉大的太空旅程,就不算真正的完成,走路從來就是很存在主義的。
現下,我們有了網路這個新宇宙了,當人人在虛擬移動中飆速,走路的特質恰成了時代救贖,比如緩慢,比如與土地的連結。返璞歸真,選擇走路接近選擇一種生活態度。放慢速度,便能深入內裡。故事總要時間的打磨發酵,才有味道。巴掌大的神奇螢幕裡有海量美景,卻無法取代現場一段深刻的漫步,那些環境的細微紋理、踩著落葉的聲音、靈光乍現與記憶。
也未必總是慢。當城市塞成一座大停車場動彈不得時,步行便成為最優雅的抵達。
走路時手腳交替擺動,是身體最美的舒展與平衡。年輕人走著走著跑起來,因著避雨或趕紅燈,奇怪總帶著笑容。小孩與老人的走路,藏著生命的祕密,從搖晃到蹣跚,起點步向盡頭。所以陪伴老人走一段路是完滿的,並有著雙向的療癒。我如是和離席的父親、失智的母親同行,默默不語,其實千言萬語。
Shopping的貴婦、推攤車賣紅豆餅的單親媽媽都走著路,移動是方式,也可以是目的。有段時間,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社會聯繫,前途模糊。整天一直走一直走,累了就躲進圖書館,翻翻雜誌趴著休息。我在不同的街區遇上了不同的流浪狗,有一兩隻特別臭氣相投,總在各自的尋覓晃蕩後,又在某個轉角碰了頭,就差沒相視而笑。事後想想,是這座城市,以及行走時的反作用力,撐住了我。
也許是這樣的革命情感,我至今仍愛步行,而都市裡所有迷人的空間,都是要在走路的狀態下,才到得了、讀得到。為了拜訪好友而刻意繞遠路,從臺北的這個邊緣,穿街走巷到另個邊緣,它們可能是大埔街、通北街、吳興街,內裡藏著幾棟老兵宿舍,或一間帶著院子、養了隻鸚鵡的矮屋。你可能要夠世故夠童真,才看得到他們。
就是這些個從城市此端到彼端,和無數臺北人共同進行著的綠色移動,沉澱過的日常。有時是走路的獨舞,有時是搭配單車、公車、捷運的多重奏。過程中,少有碳排放,多的是一幅幅切換的深刻畫面。每次上路,俱為個體與內心及外在環境的雙向對話。那些環境的風景總帶著層次,在遠方透著微光,凝視久了,便能發現些什麼,就像在列車上那位天使,用小指頭輕輕敲醒的。
從遙望到貼近,並成為其中一部分,關於深刻的一個人,永續的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