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雨

抖開傘，撐好，一手拖著行李箱，走出車站。

　慶幸老車站安然。站前廣場赭紅地磚在南台灣的赤日下，艷艷地閃著光，藍藍天空遠遠的一塊烏雲。掏出手帕擦拭額頭臉頰脖子，來不及攔截的汗水在前胸後背淌成小河，我嗅到全身蒸騰冉升的氣體，帶著鹹味……。回頭望，火車站的大鐘顯示11：45，時間掐得精準，我有15分鐘走到安養院剛好可以觀察爸媽用餐狀況、飯後接他們回家午休、之後助聽器公司來做聽檢諮詢……；吁口氣，OK的，待辦事項都在掌控中。

　也並不全然在掌控中。父親暈眩摔車即完全意料之外。他如常地騎鐵馬外出買菜卻因暈眩摔倒在市場，被119送到鄰鎮台大醫院分院。外出買菜怎會想到帶證件呢，尤其是小鄉鎮。巧不巧在推往急診途中被錯身經過的醫院志工瞥見，還認了出來，原來在上一趟大哥載父親來醫院例行回診，無緣由的或者說冥冥中預感用得上的，大哥與這位志工交換了張名片……。

　電信網絡此刻發揮功用，大哥通知正在家裡準備午餐還不知發生何事的管家阿惠，交代她發落安然不覺異狀的母親如常用餐、午休……，同時line群通知走得開的手足南下醫院。

　再次的意料之外是，需要安撫的不是歲月靜好的母親，而是管家阿惠。她說壓力太大、不願等移工到位、堅持辭職，動之以情說之以理皆沒得商量；於是半逼半迫的，爸媽被我們安排到離家十分鐘腳程的安養院暫住，然而父親再三拒絕，理由一堆：不習慣公共食堂、公共衛浴、衣服與他人混洗……；於是，安排入住有單獨衛浴的雙人套房，拜託阿惠在用餐時段來照看順便帶換下的衣服回家洗……。混亂，一件接一件的混亂在爸媽入住安養院約兩周後，一鍋滾燙暫時止沸。

　也在這場紛亂中理解了管家阿惠說的「壓力太大」，原來父親之前也曾在家門口暈眩路倒被鄰居發現，他說是被太陽曬暈的，不准阿惠跟我們說。阿惠一肚子委屈，她說不止那次，歐吉桑好幾次踉蹌，她怕老人家摔倒搶著去扶還被甩開手……。我安慰阿惠：父親當時必定是神志不清，不是惡意推開妳的。一方面自己心底羞愧：父親九十高齡了，他幾時患上暈眩毛病的？對父親的健康狀況自己知道多少？

　推著行李箱往安養院走。避開火車站前排班司機的注視，我沒打算叫車，即使日頭這麼的燙人。在車站遇見的那塊烏雲變了，占領大片天。

　直通通的柏油路，沒有人行道，沒有路樹，午後雷雨前的低悶彷彿壓得空氣也流不動了，令人煩躁窒息。走進安養院停下來的瞬間整個人汗淋淋。兩老已用過午膳，在房裡等我。父親迫不及待按電梯，急著返家看親戚轉送的二手電動代步車，也不理會我挽著母親才剛步出房門；他按住往一樓的電梯鍵，捺不住催促的神色。

　父親問我叫車沒？

　媽媽走路慢，我怕司機等太久，下樓再叫車。

　父親皺眉頭，法令紋更深了。（您就皺眉吧，生氣吧。此刻我只管顧得到媽媽。）

　烏雲跟著回家了，閃電給雲層鑲上金邊，遠遠傳來一兩聲悶雷。父親試著發動代步車，電力不足哼哼兩聲，熄火了。插座在屋內，車子得推進屋充電。他把住龍頭、我在車後推，前進、後退、前進，就是上不了進屋的一階小落差。父親轉身往對街鄰居整修中的工地走去，對我「要做什麼」的詢問恍若置聞。忽然，母親一聲輕喚，天，她何時去了洗手間？趕緊扶母親到客廳坐好；再到門口看見父親拾到一段角木在手上掂著，彎腰正撿拾另一截木塊，腳下不穩抑或踢到障礙，身子晃了晃；我從父親身後扶住他的胳膊，父親驚嚇似地猛然甩開！

　我懂了！父親的重聽不只聽不清楚電話，他完全沒感覺有人在身後！靜默著，我伸手向父親要他手上的木條，這回他沒有拒絕。我們把輔助推行的木條架好，順利推代步車進屋裡充電。然後不知應該、可以說點什麼，我們看著電視裡的聲光幻動。我應該問候父親還會暈眩嗎是吧？應該問候住安養院還好嗎是吧？安撫幾句移工申請就快辦好了是吧？但，我全沒說。

　助聽器公司的業務員來了，事先與她電話說好了，父親適合配戴哪款等級就配哪款，若老人家一定要問，就告之最低價的。父親仍瞠目低呼：這麼貴！他消極地抗拒檢測，嫌棄試戴的助聽器沒幫助，不願配戴。我的耐性消蝕殆盡，沒力地對父親說要戴不戴隨他。助聽器是一定要配的，不想戴就擱著吧。

　父親開著他的代步車說要出去跑跑，適應一下。業務員收拾著檢測儀器，我問她戴助聽器的感覺。她說確實滿多人不適應，如果要打個比方，就好像一般人甚至不太聽得到、不太感覺得到的沖馬桶的水聲，在助聽器裡可能就像強風吹過耳蝸。嗯，這？很刺耳嗎？我費力的想像……父親蹙著眉頭的表情……

　她說趕著西北雨下來前回公司。（啊，雲好低。）她提醒說下雨天伯父不要使用代步車吧，聽說雨水會濺溼馬達，導致熄火。

　下雨了，一顆顆打在路面，也咚咚打著心鼓。雨勢越來越大，父親去哪了？去哪橫豎都要穿過必經的縱貫路，路口雖設有紅綠燈，可萬一雨大，大車沒看清楚呢，如果大車不遵守燈號呢，或代步車萬一真的濺水熄火了呢？不行，不行！交代母親坐好候著，撐起傘走到門口，回頭見母親支著座椅扶手顫危危的要起身，返身按她坐下安撫她說我馬上返回……；父親到底去哪了，不知道瞬間即至的西北雨又大又急嗎？怎老是自顧自率性行事呢？心中氣惱至極……

　洋傘抗不住雨勢，才一小段路已經半溼，看見父親的代步車正轉進來巷子，慢慢，停住了，它真的在巷口熄火了！顧不得傘，趕緊奔去推著父親與車跑回家，也不知自己哪來力氣，第二次就把車推上騎樓。父親說車子沒電了。

　「您去哪裡啦，雨很大，人家說引擎進水會熄火，很危險，您有聽到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又急又響還帶哭腔。

　「我去買米糕排骨」，代步車的遮陽棚擋不住左右夾攻的西北雨，父親的衣褲也被潑溼了，「汝中晝還未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