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了
人間如晴

B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二年級她加入住校行列,我們變成好朋友。翻閱舊照片,僅有的幾張校園照,是她當時拿家裡的照相機幫大家照的。B的父親是外省人,在政府單位工作。十四五歲的我們傻萌加土氣,ㄧ個個齊耳的西瓜頭,配上寬鬆白襯衫加蓬蓬黑色百褶裙校服,看起來都像正在膨脹的圓滾氣球。照片裡的我們,其實是一群懵懂的醜小鴨。
畢業後,我們各自進了不同的學校,從此斷了聯繫。歲月如流,就像所有的人,生活不斷在前進,但也不斷在拋棄。成長與孵化,讓人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滾動的日子應接不暇,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和中學時的同學斷了音訊。直到從海外回來數年後,這時的我們都已經四十好幾了。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聲音那頭的人甚是興奮,報名的人竟是B。B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好像一條聲線就可以銜接三十年的斷訊。我聽她述說嫁作台灣媳婦的辛苦與大家庭的紛爭。B的婆家是板橋的小地主,自地自建,五兄弟包括公婆六戶,都住在一棟大樓裡。令人難過的是丈夫婚後第二年即開始洗腎,從此她像特別護士般,負起照顧丈夫的生活。所幸他們有個女兒,也算是精神的寄託,婆家也給予經濟上不虞匱乏的支援。
那天,我的腦海快速湧現,有如AI製作的成長短片,還在回望我們的少女時代,幾秒鐘卻已進入婦人的階段。生命啊!怎麼能如此的急匆匆!
B不停的說,好像生怕ㄧ停歇,就會漏掉生命的某個含辛茹苦。這時,我突然發現,時間真的可以改變ㄧ個人。當年那個害羞的小女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力想掙脫命運枷鎖的婦女,與喋喋不休的哀樂中年,B跟我都ㄧ塊兒老了。
往後幾年,B常在陪丈夫洗腎回家後,就來找我透透氣。開口抒發的每個片段,都是她生活中血淋淋、活生生的「ㄧ塊生命」。她把婚姻的好壞、美醜和家庭生活的歡樂、痛苦,個人心靈的期待和失落,用長江大河般的語言灌沖直下。最後,她都有個總結:「我快窒息,得出門透透氣!」她的出門,指的是旅行。因此,有幾次我陪她去日月潭、高雄,甚至遠到東部花蓮。
意外的,B的出門旅行引來家庭風暴,甚至波及伴遊的我。這對夫妻未嘗沒有恩愛,卻是道地的前世冤家。沒能去旅行的B,來到我的住處,只能反覆的述說自己的孤獨,與壓在她生理與心理的照顧和責任,這些幾乎拖垮她的人生。在她的語言反覆中,我看到自己,看到多數婚姻牢籠裡的人,每個人都是生而孤獨、ㄧ世孤獨,至死的孤獨。然而,在她內心的城市裡,她又不斷的尋找那遺失的語言,來填補空洞的世界。
幾年後,B的丈夫過世,她從此有新的人生。幾段的新感情,並未泯沒她的孤獨,反而孤獨感更深。尤其最後一段,嗔愛不得反積怨,造成的傷害更深。了解的朋友,都想把她從感情的深淵中拉出來,但她內心仍燃燒著對愛情的執著。如此世間普遍的ㄧ則痛苦感情,卻僅是人類龐大戀愛史的片段。
此後B的精神狀況明顯萎靡,和朋友講話總是跟不上,要不就重複幾次。三兩年前發現異狀,特別幫她查詢醫院的神經內科資料,請她去就診。事後詢問,她都回說:「醫生說我很好啊!」來堵住關心。
這兩年她失智的情況,更是斷崖式的惡化,既不能接電話,也無法言語。前年,在家為學妹們舉辦耶誕聚會,請人特地接送她來參加,她從頭到尾只是笑,未曾開口,好像她的靈魂,已不在這副軀殼上了。
那天,我約了兩位朋友去看B。ㄧ進門,她的妯娌正扶著她從臥室,緩慢碎步走出來。B變胖了,我想起以前重視體態穿著的她,心中五味雜陳。盡力掩飾內心的波動,我堆著笑容喊著她的名字,試圖敲開她的記憶,期待的問:「記得我是誰嗎?」B只是笑而不答,再度問:「想想!我是誰?」B終於開口了:「妳是妳自己!」
我忽然想起湯瑪斯.伍爾夫在《天使.望故鄉》一書中,主角尤金,問死去的哥哥阿賓的鬼魂,「到何處去尋找這個世界?」阿賓的鬼魂說:「無處可找,『你』就是你的世界!」
是的,我就是我自己。只有被遺忘的人,才會問「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