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02⊙楊渡

狂飆/一九八O的現象與探索──《暴雨將至》序(上)

人間有序

image
80年代是一個禁忌與開放交會的年代,圖為開放報禁倒數的中國時報編輯部一景。(本報資料照片)
卡拉ok興起,紅男綠女沉醉其中。(本報資料照片)
全民反核隊伍至立法院陳情,表達反核救台灣的訴求。(本報資料照片)
蘭嶼達悟族人起反核廢料救蘭嶼淨土活動。(本報資料照片)
蘭嶼反核自救會抗議,要求近十萬桶核廢料「滾」離蘭嶼。(本報資料照片)

經過長長的四十年的時光隧道之後, 我們回望,才想起隧道中, 我們曾在幽暗中吶喊,眾聲喧嘩,回音盪漾。 當我們走出那長長的隧道, 眼睛迎向逆光的瞬間, 世界忽然白茫茫一片。 那是強光的盲目? 還是失去方向的茫然? 我們如何找回最初那一顆熱血之心?

1,打破禁忌的年代

 談起一九八O年代台灣,我們總離不開幾個鮮明的字眼「台灣錢淹腳目」「自力救濟」「咱要出頭天」「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報禁」「開放兩岸探親」「社會力解放」……,諸種標誌,而總歸一句話,便是「青春!狂飆!」

 狂飆,最明顯的標誌是:飆車族。

 從南到北,從北投的大度路,到台中的中港路,從梧棲濱海大道,到高雄工業區新建大道。一群年輕人,青春熱血,無懼生死,無視於時速限制,無視於沒安全帽有多危險(當年尚無騎機車戴安全帽的規定,1997年6月1日;開始實施強制戴安全帽之立法),無視於有無違規,無視於警察的規勸取締,不僅當場飆車競賽,甚至和警察飆車追逐,比賽誰技術更好,誰有能耐甩掉警車。而警察當時開的都是國產車,根本不足以和進口車、越野跑車、改裝車、知名賽車相比。

 狂飆,也顯現在金錢遊戲。大家樂是地下經濟的典型。跟著愛國獎券開獎,用其號碼為依據來賭博的大家樂,每一期約十天之內,至少四、五十億金額在全台灣流動。民間游資多的地下經濟比地上投資更兇悍。所有法令都是舊的,它只能規範到舊的經濟活動,對諸如地下投資公司、集資標會、非法賭博,卻毫無辦法。

 地下經濟也顯現為野雞車的盛行。由於大量勞動人口向城市流動,每到假日便是返鄉狂潮,限定由公路局運行的高速公路只有國光號和中興號,根本不敷所需。民間自行營運起來的野雞車大行其道。南來北往,生意比國營的公路局更方便。高速公路交流道附近的檳榔攤,小小的雜貨店,自動自發的加盟,成為野雞車的售票點,上下車的地方。

 急速積累的金錢,瞬間暴富的地主、暴發戶,也帶來扭曲而擴張的「俗擱有力」的欲望。地下酒家在城鄉之間,大行其道。鄉村酒家自有它的客源與經營者,以及女性的陪酒者。原住民部落的未成年少女被人口販賣到陌生的都會,站在都市的暗巷裡,關在鐵柵檻的後面,向城市揮舞著招來的手,卻更像是無助而悲哀的控訴。

 當時的流行文化現象也生猛有力。1985年左右,卡拉OK開始大行其道。原本戒嚴時代的法律對歌舞廳有嚴格規定,得持有八大行業的執照才能唱歌跳舞營業。但在1985年之後,任何一家餐廳,只要有卡拉OK設備(發源於日本,引進後在台灣改進為本土歌曲的伴唱帶),誰都可以上台唱歌。來賓只要先點唱,餐廳排歌的服務生自會點名幾桌來賓點唱某一首歌。白天經營簡餐西餐的小咖啡館,晚上化身為卡拉OK的店。一支麥克風,一台點唱機,就是飲酒歡聚的場所。雖也有各桌來賓之間點了同一歌,搶著上台而有點小糾紛,但也可以合唱同台,同歡共樂。

 (還記得媒體界下班後最愛去夜飲的「小蜜房」和呂姐嗎?)

 而新興的伴唱帶(這古老的名詞,意味著一種錄音帶似的伴唱帶,一卷有約十幾首歌,依來賓點的歌來播放),也是隨著台灣的新興伴唱設備而生產出來,國、台、日、英語都有。流行歌的主旋律也改變了。那些夜市街頭賣的卡帶,傳唱的歌,變得比電視台傳播得更快,更大受歡迎。

 沈文程的〈心事誰人知〉就是從台中的歌廳、夜市市集、再到卡拉OK伴唱,風靡全台灣。民間的庶民流行文化取代過去由三台公營電視所控制的歌舞系統。夜市與卡拉OK的力量,形成1980年代生猛的大聲歡唱吶喊的風景。

 而卡拉OK的伴唱的出現,與伴酒歡唱的女子(她們何曾不是流動於城鄉之間的另一種流動的風景),一樣在城市與鄉村,鼓動著浮誇的慾望城國。

 各種各類的地下活動,上自地下金融機構在民間吸收游資,股市開始飆升;下到機車、汽車改裝飆速,地下營運的加油站、野雞車、兼營色情的小吃店,從城市到鄉村,處處流蕩。在在都說明了一個事實:急速發展富裕起來的經濟動力、大量的人口流動,社會新興的動能,其能量已超出舊有體制所能規範的框架,更遠遠超出了政府的公營機構的交通、運輸、金融、銀行、股市等,所能提供的一切。

 各種新興的社會活動因應時勢,自發崛起。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少年茁壯成長,早已是體格壯碩的青年,你卻叫他還穿著小學生的制服,唸著小學生的課文一樣;事實上,他的肌肉,早已撐破了那小小的制服;他的身體,早己成熟為青春欲望的肉身;他的腦袋,早已充滿賀爾蒙的衝動與欲望。

 政治也是另一個急速成長的軀體。

 1981年台北市議員選舉是黨外新生代崛起的關鍵時刻。林正杰以「黨外長子」的使命自期,以「正的、長的、扁的」(林正杰、謝長廷、陳水扁)聯手當選,繼美麗島受難者家屬的參選(周清玉、許榮淑)之後,開啟新生代參政的風潮。隨後林正杰辦了《前進》雜誌,而許榮淑則辦《深耕》,與康寧祥的《八十年代》開創黨外雜誌的新時代。

 由於民間需求旺盛,1980年代初,重慶南路的書報攤子上,出現了大量的黨外雜誌,有些被查禁的雜誌,反而賣得更好。書攤的老闆把禁書藏在報攤下方,如果看到你在翻看黨外雜誌,再觀察你不像來查禁書的特務,便會從底層抽出禁書,故意現一下即收起來,說:「這是剛查禁的,要買要快,再不然被沒收就沒有了。」大部分有興趣的人也沒有時間翻看內容,帶著一種偷偷摸摸,怕被發現的快感,很快付了錢,用報紙包了書,便帶走了。

 而在台大附近,本有許多書店,大家眼看禁書有銷路,便也印起了另一種禁書。在新生南路附近的書攤上,開始出現沒有寫作者名字,或作者寫了另一種筆名,或本名的書。例如:魯迅的小說,書封的作者名叫「周樹人」;巴金《家春秋》書封寫的作者叫巴克,因他是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主義信仰者。其它如錢鍾書的《談藝錄》,現代詩選等等,也都不知被那一個學校的學生或書商給印了出來。大量的1930年代的禁書,從沈從文、魯迅,到巴金、冰心、茅盾、乃至於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都有。

那是一個衝破禁忌的時代。閱讀打開了視野,也打破了各種思想禁忌。那是一個知識補課的時代,把過去禁忌的文化補回來。

 那是打破禁忌的時代。從禁書到雜誌,從交通運輸到地下賭盤,從路上飆車到封路賽車,乃至於後來的反杜邦運動,帶領群眾走上鹿港街頭,搞出了美麗島事件之後的第一場群眾遊行。這一切,都是在破除禁忌,向權威挑戰。那是充滿豐沛的民間力量的時代。

當時有諸多議論,認為那是要衝破體制,走向自由化、民主化的開端。但另一方面,也有諸種壓力,要求維護社會秩序,不能任由民眾「脫序」(這是當年批評者最常用的古老名詞)。

各種禁忌與開放交會的年代,人心充滿迷惘、困頓、追尋、衝撞,卻又充滿希望。

 我當時曾參與主編黨外雜誌,也曾主編反抗的文學詩刊,每一期都被查禁。內心卻充滿「要來一場革命,把這個政權推翻」的激情。以極度的熱血,想衝破戒嚴的羅網,走向民主自由的時代。

   2,台灣社會力調查

 由於1982年,寫作三十年政治犯的專題報導,因緣際會結識了在《美洲中國時報》上班的李明儒先生,又因報社改組異動,後來進入《時報新聞周刊》擔任記者。

 當時的自己心裡想的是,如果要「搞革命」,至少要像毛澤東赴湖南湘潭、湘鄉、衡山、醴陵、長沙五縣考察農民運動,寫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從底層出發才了解真正的民間思想與社會動力。或至少,也像許信良、張俊宏那樣,寫一本新時代的「台灣社會力分析」,這才能了解台灣民間有沒有「革命的動力」。否則像個關在書房裡空想的知識分子,憑空想像革命,簡直就是魯迅筆下的阿Q。

 運用自己是大報記者的身分,可以站上第一線採訪的優勢,我擬定了重新做一次「台灣社會力分析」的計劃。預擬的題目包括:農民、農業、勞工、工會、漁民、原住民、企業等。

 為了深入相關的研究專題,我藉由報社的方便,大量查閱舊的剪報。此外找尋更深度的研究論文。尤其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出版的論文與專書,對產業、經濟、行業有不少研究。以此補充了自己在經濟學的不足,從而尋找農工漁牧等問題的經濟根源。但另一方面也發現,產業的研究較易找,但從社會學角度對產業工人、農民、漁民做研究的論文,卻非常少。社會學與社會主義容易被畫上等號,做這種研究仍是敏感的事。

 但我自此踏上在現場採訪摸索的道路。這一路走來,從1981年採訪礦坑而寫下《礦坑裡的黑靈魂》開始,到1982年採訪三十年政治犯而寫下報導〈綠島囚禁三十年〉,再到1986年開始的社會採訪。訪問了號稱「世界第一」的拆船業,寫出血汗成的王國。再採訪林園工業區,目睹一個漁村如何從安樂小村,變成石化工業汙染的荒涼而荒蕪的廢墟。

 歷經台灣社會轉型的巨變,我開始記錄社會的狂飆:大家樂的地下金融與民間力量的崛起。包括:反杜邦運動,讓三百年古鎮一夕之間成為台灣最生猛有力的群眾運動的起點;而機場事件則記錄了政治運動的狂飆,自主前往的群眾,讓國際機場癱瘓,同時看清政治人物如何利用群眾的熱血熱情作動員,在第一線爆發衝突,而自己卻躲在機場裡,和情治人員協調,吹冷氣,逃避群眾衝突的政治、法律責任。

 隨著環境運動的興起,我參與了《新環境》雜誌的編務,儘量將環境運動的社會力與《新環境》的學者,如柴松林、馬以工、張國龍、黃提源諸位教授結合,讓學界的知識力得以成為社會運動的基磐。恰在1986年,俄國發生車諾堡核融爐事件,我不相信台灣核電廠並無意外事故,畢竟我們是初學者,知識與能力不夠,學習過程中難免跌跌碰碰,因此有必要加以深度採訪。基於此,我特地請高雄的朋友洪田浚引介核三廠的員工,試圖訪問出相關的內情。

 然而事情進行得非常不順利,初步連絡上之後,他們感到恐懼猶豫,不敢再接觸。我在恆春的旅館等待數日,一無回音。正在失望之餘,卻傳來他們願意見面的回電。原來,因俄羅斯核融爐事件,行政院長俞國華宣告核四要停建,原來的建廠員工(他們與核四的運營員工不同)即將面臨被核電廠解僱的命運。基於有不少人在核一廠開建之初,即參與核電廠興建工作,如今都已十幾年,此刻中年失業,未來生計無著,他們決定去台北向總公司申訴陳情。但他們毫無寫陳情書、寫標語、拉布條的經驗,因此想就教於我。因他們聽聞我曾參與反杜邦運動,對社運較有經驗。

 他們的會面,首度開啟了我對核電廠的採訪報導,包括核電廠與美國核電公司的政商人脈連結,美國運用政治施壓的手段,以及核電設備有問題的種種內幕。當然,核電廠員工癌症死亡率的調查報導,也讓核電廠員工開始注意身體的健康檢查。

 最重要的是,運用《新環境》的名義,1987年三月,我們去恆春辦了一場核電安全說明會。這是台灣首度有關於核電安全的群眾集會。

 由於當時台灣仍在運用核電廠所取得的核原料,暗中進行製造核子彈的研究,因此核能相關的資訊都是作為國家機密而加以保護,核一到核三皆如此。因此警備總部非常緊張,怕我們去包圍核三廠,對於我們的活動如臨大敵,派出四五百人的鎮暴警察,開著大型偵防車來到恆春守衛防備。

 而我們也不甘示弱,把群眾從恆春國中的大禮堂演講會場,直接拉到街頭,跟數百鎮暴警察的警棍、盾牌對峙。在鎮暴部隊的包圍注視之下,繼續開講。有些內容甚至是對著鎮暴警察的年輕人說的,因他們有不少是恆春人。

 其後由於好友關曉榮在蘭嶼進行為期一年的蹲點採訪,他和達悟族青年有良好關係,思想上影響了他們,因此開啟了蘭嶼反核廢料的運動。

 這些故事都是時代最重要的印記,全記錄在本書裡。較為特別的是,有些報導作品保持原貌,以見證當時的氛圍例如拆船場的深度報導,因它已消失,永遠不再了。而〈礦坑裡的黑靈魂〉也一樣。它見證了台灣從十九世紀蒸氣機時代開始,即開始大力發展的煤礦產業,到1980年代開採殆盡,災變頻傳,死傷慘烈。過不久,煤礦業主因成本增高,煤產稀少,不敷成本,全部關門。煤礦的故事,成為永久的歷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