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他方
人間小品

台北,萬華,板橋。 那是從台北回老家的路。
火車原來沉在地下,月台與梁柱之間空間逼仄,直到過了板橋,車身浮至地面上,一切才遼闊了起來。
在美國過了三年的獨居生活,回到台灣,最難適應的,其實是獨處空間的剝奪。
姊姊和我都在台北工作,而台北居,大不易。姊姊買了一個小套房,留我當室友,而我付給她低於市價的房租,在房貸上盡綿薄之力。即使兩人各有一張床,卻共用空間,毫無隱私可言。彼此適應了將近半年,仍偶爾烏煙瘴氣。分不清是台北的侷促讓人氣餒,抑或洛杉磯的敞亮終究太奢侈。
與家人還分隔兩地時,無垠的太平洋上,藍灰色的氤氳繚繞,恰似一層唯美的薄紗罩在彼此的關係上。
猶記得啟程之前,母親不管當天匯率是否划算,在機場又換了一疊美金,包在牛皮紙袋裡塞給我。排在長長的隊伍裡,好不容易行至關口,回過身,見父母仍用溫柔的眼神追隨相送,兩條下眼瞼像電暖器裡橘紅色的發熱管,前方立時霧氣蒸騰。
遇上農曆新年,或美國疫情剛爆發那陣子,家人總將思念與擔憂裝成箱,空運而來。一打開紙箱,只見滿滿的鳳梨酥、桂圓茶、康寶濃湯,連蚵仔麵線和花雕雞麵都靦腆地坐在箱底。被散落一地的零食包圍,就宛如被故鄉溫柔的臂膀擁抱著。
除了空間的距離,還有時間的隔閡。往往我迎著晨曦醒來,他們正好要睡。即使湊合出時間講話,也只顧得上關心彼此是否吃得好、穿得暖,身體是否無恙。偶爾,對著洛杉磯的夕陽,聽電話那頭早晨的雨聲、家人用餐時湯匙碰撞瓷盤清脆的響聲,心裡會忽然湧起一份踏實──海的那一頭,有自己最愛的人們。
只是,回國以後,常覺得一切都走樣了。
其實爸媽並沒有要求我每周返家。然而,想到自己遠行三年,不曾盡子女的義務,對照同樣單身的姊姊卻每個周末都回家,心裡其實有愧。尤其看著父母年屆古稀,或腰痛不經久站,或膝蓋疼不耐遠行,心裡不捨,覺得自己理應多陪陪他們。卻未曾想過,與家人相處這樣的事,竟也會生疏,得重新練習。
人猶在遠方時,唯有牽掛;只要彼此平安,在外面的世界怎樣流連都無妨。異國於我如大海,波光瀲豔,而我盡情探索。偶然回望,從記憶之海中浮起的,都是過往相處中最甜美靜謐的片刻。
等到彼此近在眼前,各種毛躁與暗影卻突然變得清晰。
老家廚房牆面上,綠色的小磁磚屢受油煙,看起來有些蓬頭垢面的,而石磚地板經年未刷洗,覆了一層灰濛濛的塵垢。多雨的冬季,老房子滿是陰溼的氣味,一如彼此之間,那煩躁不耐的口氣聲腔。
與家人相處時間一長,摩擦在所難免,而爭執的緣由往往細瑣無聊:關門的力道。周日早晨上教會的時間。對彼此不曾明說的期待。
偶爾想來沮喪,即使歷經了分離又重聚,他們卻好似不曾改變,自己也從未變得成熟。對自己失望之餘,也不得不忖度,難道自己只適合遠方。
前不久,得知台北有自己感興趣的課程,若報名了,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跟家人說,怎料他們竟毫無異議。於是,每周五晚上,待姊姊回老家後,我就有了自己的空間,上課,懶洋洋地吃飯,漫無目的地行在夜裡的台北,在獨處中回血、充電。
每周短短幾日的抽離,竟能讓我和姊姊找到新的相處節奏,則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有時,我們整晚不大講話。她看劇,我閱讀。有時,適逢不必加班的夜晚,她心血來潮便請我吃晚餐;我從咖啡店離開時,亦不忘為她帶分甜點。姊姊洗碗總是連我的也一併洗,我便欣然將屋子裡的垃圾與資源回收送出門外。周日上教會時間喬不攏,便一人帶一把鑰匙吧。這是姊姊與我的探戈,你進一步,我就退一步,誰也別踩著誰。
連著幾個禮拜沒有回家,原以為爸媽心裡會生疙瘩,卻不曾聽聞他們抱怨。反倒是興致好的周日午後,爸媽會開車載姊姊以及難得從花蓮回家的弟弟一起北上,一夥人或有滋有味地吃旋轉壽司,或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媽媽平時可不愛跟爸爸去老家附近的茶園走路。爸爸腳程快,茶園又多坡。就是每次來台北,她總要撒嬌似地讓我們幾個孩子陪她散步,走累了,一行人就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黃昏的風吹拂過樹梢,不害臊的松鼠在草地上追逐嬉鬧,幾個學溜冰的孩子踉踉蹌蹌地跟在老師後頭,而我們舒徐恬靜。直到日頭平西,爸媽才一臉滿足地驅車回家。
看著家裡那台載得下七人的白車緩緩離開,我忽然明白,當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或負笈遠行,或有了自己的家庭,家,早已不固著於鎮上那棟老房子。
家,是送你至遠方,是購物時的惦想,是壽司火車上先揀盤他愛吃的,是公園裡登登的腳步彷彿掀起了涼風,是載著兩老的大白車,悠然行在向晚的車陣裡。而那養大了我們幾個孩子的老家始終在那兒。倘若想,我們隨時可以回家。
靠近有時,離散有時。在老家與台北之間,親子之間,手足之間。
爸媽啟程以後,姊姊和我喜歡悠悠忽忽地去買晚餐,一路上散言碎語。偶一抬頭,漸沉的夕陽還恣意在雲朵上作畫,直到變幻多端的天色,終於一點一點地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