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3⊙孫乃修

研究院:關於坐班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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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一、社科院一瞥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我從復旦大學研究生院畢業,揮別七年大學生活,從潮冷的上海回到乾冷的北京,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開始另一段書齋生涯,這是我的最愛。

 中國社會科學院坐落在東長安街大道北側,建國門立交橋畔,貢院東街,即帝制時代皇家考場。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這所新起大樓與國際飯店並立,是京城一大景觀。

 七十年代,「文革」奄奄無氣。這座高樓正在建設,建國門城樓城牆拆毀,立交橋在建設,一片塵土飛揚。十年後,我進入此樓,成為研究員。

 中國社會科學院機構龐大,學科包括社會科學研究各個主要領域。聽說這座大樓以蘇聯社科院為藍圖,高大壯麗,相當氣派,堪稱海內第一。許多研究所,諸如歷史所、近代史所、考古所、法學所、經濟所等等,依然分布在市內的貢院西街、曹錕花園、什剎海、建國門外諸地。

 社科院是海內頂級研究機構,中國最高象牙塔,聚集海內最強專業力量,有充分的時間、豐富的圖書、靈敏的信息。

 文學研究所是大所,幾乎占一層半。我所在的比較文學研究室在八樓,八二一室,靠近西頭,明亮大窗,灑滿陽光。夏天涼爽宜人,冬天溫暖如春。

 拉開長長飄垂的乳白色絲綢窗簾,東面是逆光的古觀象台天體儀圓透剪影,對面是雙腿張開、門洞大開的海關總署大樓,西南是北京站,正點鐘聲斷斷續續,穿過薄霧煙靄,顫悠悠飄來,音質渾厚朦朧。

 俯瞰長街,一條欲壑難填的峽谷。權力、金錢、人間虛榮構成無數排列組合,重重名韁利索驅動著日夜不息的黑流。各色小甲蟲無腦奔竄,尾巴洩著一溜煙,各種慾望車水馬龍火熱交織,奔馳著無窮狂想,發洩著無盡慾火,追逐著急切的功利、短暫的一瞬。無數蜉蝣螻蟻夏蟲,編織著縱橫網絡的蜘蛛群,身帶各種毒株的夜蝙蝠,萬頭攢動,長翅善舞,鬧鬧哄哄,化成一支調性模糊、性格滑稽、色彩怪異的東方狂想曲。

 再向東望,日光蒙紗,失去鮮麗;再向南眺,樓群遮望眼,故鄉音塵絕;再向西瞻,何處是歸程,可憐無數山。

俯瞰北面,是雄麗高樓背影,帝國時代無數瓦片編織的四合院,櫛比鱗次,密密匝匝,難以透氣的蜂窩。冬日,站在八樓大窗前,向兩邊望,一邊日光迷濛,一邊陰影冷雪。

 樓下是貢院,全國舉子每三年來應試,把半生心血、一懷夢想押在經文詩賦的筆墨拚搏中。

 再向北眺,越過坐落在北京中軸線上薄影依稀的鼓樓鐘樓,向北延伸五十公里,一片荒山野嶺,埋葬著一群帝王的腐爛屍骨,那是明代帝國的終點──十三陵。

   二、關於坐班的笑話

 中國社會科學院,是由社會科學各領域著名專家學者組成的高級知識分子群體,從事各學科理論研究。它代表國家的最高學術水平,行政上卻由黨政高級官僚說了算。它直屬國務院,院長相當於部級,所長局級,研究室主任處級。某朋友當了研究室主任,大家聚會,戲稱他已成「畜類幹部」。

 全所研究員,各有自己的研究計畫或專題,在家工作,每周二上午九、十點鐘來所一次,算是聚會或碰頭。這天上午,像城鎮集市,樓道人影匆忙,常常交臂而過。大家收發信件,借書還書,與同事會面,約見友人或來訪者。所裡若有事,聽聽傳達。午後,同室展枰開戰。其他研究室的棋友興致勃勃來觀戰。

 九樓是哲學研究所。每周二上午,也是集市。我常和幾位友人一同去院部外面的簡陋小飯館,吃碗麵條哄哄肚子,交流國內外新聞,談談我們主編的外國思想家叢書事。此叢書在八九十年代「思想熱」中大熱了一陣。一九八五年首先問世的五本書《耶穌》、《馬基雅維利》、《蒙田》、《尼采》、《沙特》多次印刷,每冊印數十餘萬冊。九十年代初,一攬子推出六函共六十冊。這套叢書選用西方著名學者撰寫、著名出版社出版的英文著作為底本譯出,為社會科學界和高校師生提供一套高質量的思想和學術讀物。

 十一樓是外國文學研究所。每周二,也挺熱鬧。理論室有與我相交甚篤的法國文學專家郭宏安兄,有玉樹臨風、一笑傾城的馮兄。樓上有語言研究所,那裡有我相識的復旦大師姐。大樓後院歷史研究所,有我相識甚久、為人敦厚的忘年交張顯清教授。

 周二是全院研究員大集市,到處歡聲笑語、喜氣洋洋,忙得往往打聲招呼、擦肩而過。與友人一談,一快也。然後,背著一書包新借的書,騎著自行車,走一條幽靜街道,路過一個大公園,回家讀書寫作。

 六四後,不知哪兒來個新院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大有作為。聽說各所研究員每周只來一次,國家幹部如此懶散,哪兒有拿著工資不坐班之理?他下令改革,要求研究員必須坐班。

 坐班消息傳來,我室同仁開會討論,無不搖頭。當然,這是外行管內行,無知者自作聰明。我不禁脫口而出:「母雞下蛋還要找個背著人的地方呢,要大家每天上班,面面相覷,哪能寫出一個字?哪能有什麼思想、靈感?」同仁哄堂大笑。小聶笑得咯咯,淚花撲簌。

 我接著說:「他們以為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像機器,一插電源,立刻工作,立刻來思想,立刻能寫出字。多美妙的主意!」沒說出的話是:不幸又來一個外行,想做知識分子的婆婆,把大家管起來。

 再說,這研究室也坐不下呀。家中書籍、筆記,難道要搬來?每個人都需要足夠大的空間,哪兒有地方?

 各所人員紛紛反對,坐班的餿主意胎死腹中。大家依然每周二碰碰頭。這樣的研究院生活,非常舒服。

  苦難出思想,沉思出智慧,多所閱歷觸發無數靈感。羅素歷經兩次世界大戰,洞悉人類的自私、虛偽和殘酷,在廣闊文化領域展開深思和批判。康德深居書齋,一生不離哥尼斯堡,寫出巨著「三批判」(《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完成哲學領域的「哥白尼式革命」。對存在主義哲學作系統思辨的沙特,常在巴黎街頭咖啡館會友交談。

 學者無須他人干涉,無須權力管束,他們是思想的創造者,他們是自己的主人。在學者眼裡,既無權威,亦無威權,他們只對思想、良知和道義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