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

告別式後，他得趕在孩子們回老家之前，先收拾好。

　老婆幫忙帶孫子那幾年，夜啼擾人，他怕吵，就此分房。孫子、外傭接連離開，她半夜上廁所跌了幾次，不得不過來主臥照護，也就睡慣了。

　她走後，他接著得肺炎住院，後事全靠孩子們張羅。一陣子沒回家，打開房門，有股怪味，聞起來像某種香草，變了質的。

　睡前，她習慣坐在梳妝台前，挖出一大坨乳霜，雙手來回搓揉拍打。她說，戴了手套不會做事。煮食時，隔著手套摸不出食材變化、打亂切菜的節奏，甚至無法分辨碗盤沖洗的程度。冬天的山泉水凍得她手指紅腫，皮膚繃緊至極限，似乎用力握拳，指縫就會滲出黏膩液體。

　他不想被這樣的手觸摸。

　梳妝台鏡子前，放著白色大罐裝護手霜，印上排列成穗的紫色小花。打開上層抽屜，還囤著未開封的，一罐一罐，他全都扔進大垃圾袋裡。中間抽屜裡有本筆記簿，記些零碎的帳，空白處夾了張提款卡。下層抽屜拉不開，鎖住了。

　打開靠牆的衣櫃，掛了整排駝褐棕灰黑，像通往地底的坑道。她提過，黑色大衣口袋裡放了兩萬塊。以往，女兒塞錢給她，口風緊得像特務，這回，倒細說這兩萬塊錢，說是女兒給她辦年貨的。心心念念，卻沒等到過年，該交代的一句都沒說，掏完整排衣服口袋，只找到一包用剩的面紙。

　衣櫃底下擺了個A貨精品包，親戚送的，還套著防塵袋。裡頭幾個紅包袋，分別裝著孩子們各自的出生時辰，附上算命師小楷批註的流年。

　明明一起養大的孩子，學費也沒少付，不過犯點小錯，卻全站到她那邊。女兒沉默但壓抑不住嫌惡目光，防賊似的，轉移老婆退休金到自己名下，定期更改密碼，提款卡僅餘書籤功能，她連上鎖都懶。

　抽屜的鑰匙呢？環顧四周，剩下布滿灰塵的除溼機，塵蟎溼氣引發連連噴嚏。他想，打開窗戶會好些。可窗戶怎麼都拉不到底？仔細看，捲成細管的塑膠密封袋卡住邊框縫隙。

　他找到了。幾個熟悉的銀樓紅色錦袋，被潮溼的空氣養出黴菌，灰灰髒髒地待在抽屜底層。金項鍊、戒指，還有熔成錠的金元寶；玉鐲、墜子、珍珠別針……，不急著細看，先收到隔壁房裡。

　他把床單、枕頭套都換掉，丟進垃圾袋。但味道還在，像隱身在房間裡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躺在身邊的人也會聞到吧？

　他費了好些力氣，把床墊拖到門口埕，由四個邊角點燃。火苗閃爍，若有似無，像她回家拔掉呼吸器後的喘息，終至休止。

　受潮的床墊點不著，他拿出垃圾袋裡的床單、枕頭套點火，試圖引燃床墊。織物內溼氣蒸發成白色煙霧，徐徐四散，帶著陣陣香草味，變了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