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織錦,歲月為歌:憶母親林阿琴的風骨與光影(上)
人間紀念

記憶裡,母親的背影總伴隨著畫筆與縫紉機的輕響。她是那個在畫布上揮灑色彩的藝術家,也是在家裡操持家務的母親。她的生命是一幅斑斕的織錦,由大稻埕的繁華、佛門的清寂、藝術的熱情與家庭的擔當層層交織。母親辭世倏忽已逾五載。夢魂縈繞,與她在夢中相見之次已難以計數。值此九月二十九日,將迎來她110歲的冥壽之際,特以此文追憶那位身兼多重身分,嚴謹而堅韌的母親林阿琴(1915-2020),亦寄託我對她一生風骨與光影的深切懷想。
大稻埕的明燈:養家歲月與無盡寵愛
我的母親出生於繁華的大稻埕。她的生父王頭、生母吳鳳在永樂市場經營著一家南北雜貨舖。在母親出生之前,外公外婆已育有三子二女。母親自幼體質雖非羸弱,卻因天生視力不佳,光線稍不足時,便啼哭不止,夜晚更是難以入眠。當時,外公外婆因店務繁忙,難以悉心照料這個稚嫩的嬰孩,儘管萬般不捨,卻也無奈地將繈褓中的母親過繼給也在大稻埕經商的友人。母親憶起,當年生母的決定,是希望她能從一個燈火微弱的環境,走向一盞更明亮、更安適的人生之燈。
母親過繼至養家後,隨養母林毡改姓林。據聞,自她跨入陳家門檻,家業便猶如活水注入,日日昌隆,尤以砂糖生意最盛,每筆交易皆有超乎預期的利潤。更奇妙的是,原本膝下無子的養母,不久後竟陸續添得二男三女。於是養家上下皆深信,這一切興隆皆是母親帶來的福祉,是她庇佑了全家,使親人得享榮華與安泰。也因此,長輩對她格外疼愛,毫不吝惜地以最優渥的生活條件撫養她,使她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成長。
母親出嫁之前,始終有專屬的貼身幫傭伺候左右。她的日常起居除了讀書以外,雙手幾乎滴水不沾,更無需幫忙家務。據阿毡阿嬤憶述,媽媽自上第三高女後,多半是坐「手車」(三輪車)上學的,所需的車資與零用,只消打開收銀機,想要多少就取多少,從未受到限制。家中長輩,尤其是掌握家務大權的阿祖(祖母),對她更是特別寬厚寵溺,凡事任由母親自行作主。當時大稻埕街頭布商雲集,新貨紛至沓來,每當得知哪家舖子剛進了最新潮的布匹,阿祖便會催促母親趕緊前去選購,任憑她隨心裁製時下最時尚的款式。母親說她自己不好意思花太多錢在衣著上,但阿祖總寬慰她說,「趁年輕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必捨不得花錢。」
母親一生,未曾忘懷這分優渥的寵愛與寬容,也常心懷感念地表示,自己在養母家所受的待遇,與當年社會上多數養女卑微的地位、缺乏疼惜,甚至屢遭苛責虐待的處境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
感懷養育之恩的母親,也深明知恩圖報之道,總慷慨將自身所得的福澤分享給弟妹。即便出嫁後,仍不時返娘家探望親人。長大後的我,親眼見證舅舅、阿姨與姑姑們無不尊重愛戴母親,凡事諮詢請益,聽取母親的建議。在親人心目中,母親始終是那位無愧於「養女王」之名的長姊。
佛光中的血緣:塵緣了卻與禪寺情緣
北投奇岩山上靜立的中和禪寺,創建於1930-1931(昭和五、六年)間,由善福和尚與普鑾大師同心奠基。禪寺碑文中記錄:「參向南海普陀山受身七戒三乘頂受」。
善福和尚在修行過程中,曾親自前往中國浙江省著名的佛教聖地──普陀山。普陀山自古以來就是觀世音菩薩的道場,也是僧侶受戒、學法的重要中心。在那裡,他拜在一位名為王南海的高僧座下,接受正式的「七眾戒律」傳授,並獲得僧團與佛法傳承的正式認可。此外,他還頂受「三乘佛法」,意味著他不僅承受了僧戒,也完整接受了大乘佛教的核心教義。自此,他已具僧團正統傳承,肩負弘法濟世之志。而這兩位開山禪師祖──善福與普鑾,正是母親的親生父母。
母親的生父出身於大稻埕城隍廟後的一條街上,早年於永樂市場經營南北雜貨舖,生意興隆。店號「菜堂」,美名遠播,還專為江山樓、蓬萊閣等知名餐廳供應肉品。然而,及至中年,體力漸衰,又歷經喪子之痛──次子王天賜因情傷投河驟然殞命,外公頓悟世間歡樂榮華皆如過眼雲煙、轉瞬成空。他不願再受塵事羈絆,於是捨棄家財,毅然遁入空門,於北投山上創建中和禪寺,篤信「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澄澈禪理,以慈悲為懷,普度世人。直至1972年外公外婆同月相繼圓寂,緣盡塵寰。
即便自幼在養家過著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日子,母親卻從未全然斷離與生父母的牽絆。每逢年節上山省親前,養母會精心為她梳妝,羅綺繡彩,把她打扮得宛若豪門閨秀,才放心讓她回山上。隨著年歲漸長,母親對生父母主住的禪寺漸感陌生,進出的僧尼亦全然不識,心境難免不安。在廚房忙碌的生母,只好囑咐年長母親六歲的大姐照拂她。有長姐相伴,母親說她惶惑之心才稍能釋懷。生母見她層層華衣,總說:「你有這麼多件衣裳,也分一件給大姐吧!」母親聽後,總欣然脫下一件姐姐心儀的衣裳,毫不吝惜地贈與大姐。這分手足之情,母親銘刻在心,終身沒忘。生父母的身影,既深隱於佛門的青燈,亦延續在親情的血脈之中。
童年時,坐火車去北投中和禪寺,是我們每一個兄弟姐妹最期待的周末娛樂。站在寺廟前,除了能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田園外,還能徜徉於後山寬闊的石林大道。最難忘的莫過於外婆親手烹煮的齋菜。寺廟裡用膳的人眾多,特別寬敞的廚房總是瀰漫著菜香,幫廚的尼姑忙碌穿梭,外婆則掌大灶揮勺翻炒,不多時便擺出一桌清淡可口的齋菜,每一道都是我們在山下從未嘗過的養生珍饈。至今,我們姐妹不但懷念外婆做的香菇、麵筋、豆包等素菜的清雅滋味,而且還因總做不出外婆的風味而遺憾。
最高興的自然是松棻阿兄──這或許與他童年疏開住中和禪寺一段日子有關。對我觸動最深的,卻是那些與世絕緣的尼姑。他們表情冷寂,相見無聲,之所以入寺,並非全然出於對宗教的虔誠信仰,而是內心承受著無法自渡的沉重,無奈地在外公外婆的寺廟內覓得一方棲身之地。
無論是養父母家還是生父母家的子嗣,母親對他們每一位都疼愛有加,不時將他們接到家裡來住。記得延平北路上有一家肉品店,店裡的肉鬆與肉脯都是當天自製的,特別鮮香可口,但價格不菲,我們戲稱吃他們家的肉鬆簡直就是吃「金仔粉」,平日難得上桌。可是,一旦堂妹阿治來過夜,媽媽就會特意買一包,我們也沾阿治的光,一起高興地享用這分不是家常菜的美食。
與我同齡阿姨的小女兒惠月至今也仍思著母親對她的關愛。母親認為她應該上一所更好的中學,建議阿姨讓表姐再重讀一年小學,所以我們在小學同班了一年。記得,那一年,我們的便當常常是母親中午親自送來的,母親一改往常的習慣,特別起早為我們做便當,有時候甚至費心做上程序繁瑣的「壽司卷」,讓我們享用一頓愛心午餐。
姑媽郭錫在兩個親生女兒早夭後,收養了年僅九歲的表姐郭月英。母親因為自身也曾是養女的經歷,對表姐的處境感同身受,始終將她視如己出,悉心撫平她因身分而產生的自卑與孤單。如今,即便表姐已屆耄耋之年,偶爾與我相聚時,仍會津津樂道於母親當年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愛──那些與我們一起生活、一同上學,以及穿上母親親手縫製的衣裳的溫馨往事。
丹青初展:從第三高女到鄉原門下
優渥的物質環境,不僅使得母親衣食無虞,更可貴的是在養家也獲得了良好的高等教育。
母親自蓬萊國小畢業後,考入「臺北州立第三高等女學校」(現中山女中)就學五年。畢業時,曾經萌生赴日留學的願望。但是疼愛她的祖母和養母都捨不得她遠赴東瀛求學,屢屢勸阻,無法割捨親情羈絆的母親,最終放棄留學的夙願,選擇進入考取的「臺北高等女子學院」繼續求學深造。
母親天性酷愛學習,自信而專注。無論是文學、繪畫、音樂、裁縫,抑或烹飪與體育,她皆興致盎然,學習起來樣樣得心應手。尤其在繪畫方面,更能展現她的天賦,深得美術教師鄉原古統先生的賞識與器重。
母親有幸親炙名師,在鄉原先生的悉心指導與鼓勵下,於素描、構圖及色彩運用上,逐步奠定了紮實的藝術根基。鄉原先生更允許她於暑假期間創作較一般同學更大的畫作,使她先後完成了《黃莢花》(與《南國》。
母親晚年時曾對我說起,《南國》這幅畫是她與父親初識時的作品。她當時原本的構圖是在林樹幹上描繪雙棲的「一對鳥」,寄寓初識父親的心境與悸動。然而,鄉原老師認為她尚未婚嫁,建議她僅畫單鳥,母親順從導師,將構圖減為「孤鳥」。對母親而言,畫裡沒有把那分象徵對父親的心境呈現出來,成為一段無以抹去的憾事。
無論如何,這段師生情誼,不僅是母親藝術生命的啟蒙,更成為她日後邁向繪畫之路的重要基石,進而奠定了她在藝術生涯上長遠的光采。
2013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台灣現當代女性藝術五部曲」展覽,精選自1930年至1980年代十八位女性藝術家的作品,母親這兩幅畫作亦榮幸入選。時屆九十八歲高齡的母親,也特地從美國返臺接受這分殊榮。當記者好奇問她:「當時您還是中學生,怎麼能畫出這樣的作品?」她神情謙遜,靦腆一笑,淡淡答說:「這都是學生時代,憨憨地畫,從早畫到晚,有時候甚至忘了吃飯。」而這兩幅學生時代的畫作,連同1952年獲得臺陽展第一名的「元宵」,如今皆典藏於臺北市立美術館。(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