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采.神采.詩采(上)--紀念葉嘉瑩老師
人間紀念
民國五十四年,1965-66,我們大二。不用麥克風的時代,窗欄杆上也坐著四面八方趕來旁聽葉嘉瑩老師詩選課的人。班上同學先去占好前面座位,難道詩是苦悶的象徵嗎?當時才大二的學生,也許沒有足夠的能力來界定文學或創作的意義,但我們對一己幽微的生命是有感受的。老師的詩選課不僅是蒼茫少年時的心靈安慰,也是啟發我們對人世間各種情境與情感的領悟,逐漸建立自身思想和洞察力的過程。
老師上課的時候,很少直視我們,老師看到的是詩人的心靈與處境。而透過一個個意象的聯想和比喻,詞句段落的轉折及用意,我們跟著她「跑野馬」,上山過海幾千年,走進豐厚的感性祕境。老師偶爾會掃過台下疾書筆記,看一下抬眼仰望的我們,「忽獨與余兮目成」,真是歡喜;飽滿的課程,永遠在我心裡,在我日後學習、面對生活與工作的一切準則裡,給了我信心和勇氣,站在文學藝術的大門口,可以勇敢的往裡走了。絕句、律詩、小令,還有《古詩十九首》;抒情、敘事,寫景、寫情,從內而外,由外而內,解釋了創作,解釋了詩,解釋了舞台。一切是如此透明,如此簡單。豐富有變化,精準又含蓄。古詩不是舊情古事,有多古典,就有多現代。詩更精準,人的表演、身體和心靈也必須如此。教書之後,我更知道要努力學習老師的教學。我手腳藏著創作,教書乃是本業,雖然永不及老師的學問深厚,至少可以努力,成為內容充實、語言切要,帶學生觸類旁通的教書人。
很多人看了葉老師的書或錄影,想更深入了解這樣的一位詩詞大家。那麼就以《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這部書來看她自述的詩歌人生。
北京察院胡同23號,是她從小生長的祖宅四合院。老師細數家中三代及她自己所居庭院景物和樹影書房,這裡不僅培養了她終生熱愛古典詩詞的興趣,也引領她走上教學傳承的途徑。祖宅已在2003年拆除。繪圖是半世紀前,一位曾到她家向中醫伯父請方,而得到的印象:「寧靜安詳的庭院,蘊含著中國詩詞的意境。」老師自己也說:「我的知識生命與感情生命就在這裡孕育形成」,是她割不斷、說不盡,「萬縷千絲的心魂的聯繫」。所欣慰的是,庭園屋宇雖毀,但仍可從她自稱幼稚的詩作中,憑弔那份情緻。
葉老師從小還不太認字的時候,就開始背詩了。父親教她認方塊字,她跟著文化修養極深的伯父學習古典詩文。聽伯父解詩,學作對子,並寫下第一首絕句小詩。也給外地工作的父親寫文言的信,伯父修改了再謄。日後還在伯父鼓勵下,為祭悼外曾祖母而寫了第一幅輓聯,伯父是她的創作啟蒙。她在家中自學長大,及齡不去外面上學,正式帶著弟弟向姨母拜師,對著孔子的牌位叩頭。每日讀四書為主,學數學、英文單字和英文歌謠,練書法,臨摹字帖,看翻譯文章的兒童雜誌。伯母拿《唐詩三百首》,開始教她一首一首讀唐詩,母親也時而加入,一起低聲吟哦。
她家有很多珍貴藏書,層層書架排列如圖書館一般。小時候的葉老師,會常常爬上高梯,在圖書館裡亂翻尋寶,比如發現英年早逝三叔寫詩的小本子。還讓她初識《辛稼軒詞集》,是元代大德年間精美的大字木刻版。她誦讀古書,熟背詩句,伯父出題,她詠物即景,嗟詠慨嘆,形神飽滿。一直到五年級,才到外面去上小學。因為程度不錯,又跳班考上初中二年級,母親給她的獎勵就是開明版的一套《詞學小叢書》,太開心了。於是王國維《人間詞話》、納蘭性德《飲水詞》都來到她手中,前者讓她對評賞頗有領悟,後者年輕流暢的句子,她過目成誦,就開始無師自通地填寫小詞起來。
自學的少女,很適應正式學校課程,她仍記得各個科目有趣的任教老師。初中二年級,日本侵華「七七事變」,學校的英文課改成日文課,同學都有抵觸的情緒,日文課沒好好學,英文課也不濟。她特別喜歡高中的數學課,但所有的國文老師都讚賞她、鼓勵她,她似乎也準備投考大學國文系了。上大學之前,她已寫不少充滿對大自然感發的詩詞,對照老師自己回想,已有對人世空觀的認識,以及小名「荷」的她,對荷花的特殊情感。她考進輔仁大學中文系,就在北京什剎海恭王府的花園裡上課。當時的天主教學校比較不受日本人的干擾,名重士林皆受聘於此:校長陳垣,文學院長沈兼士,國文系主任余嘉錫,其他如孫楷第教小說史,趙萬里教戲曲史,以及最受同學愛戴的古典詩詞老師顧隨。
1941,抗戰第四年,父親已跟隨政府到大後方,母親在艱困的環境中苦撐持家,又憂心戰火中的父親,抑鬱成疾。高中畢業,輔大剛開學,在當地求醫未見起色的母親,身體明顯衰弱。母親備了重陽節花糕,留在瓷罐子裡給孩子們吃,就到天津的德國醫院去看病開刀,卻婉拒她的陪同。手術之後,情況不好,母親連夜坐火車回到北平的醫院就過世了。葉老師突然遭此巨變,悲痛欲絕,寫下了〈哭母詩〉八首。其中第一首:「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母親葬在香山,送殯過去得住一晚,第二天回來寫下小詞〈憶蘿月〉: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
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淒涼。」
父親在大後方,長久沒有消息。母親去世之後,才接到父親絲毫不知家變的一封書信,哀傷之中,寫下了五言古詩〈詠懷〉:(摘錄)「……自母棄養去,忽忽春秋易。出戶如有遺,入室如有覓。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疇昔。空床竹影多,更深翻歷歷……。昨夜雁南飛,老父天涯隔。前日書再來,開函淚沾臆。上書母氏諱,下祝一家吉。豈知同床人,已以土為宅。他日縱歸來,淒涼非舊跡。古稱蜀道難,父今頭應白。誰憐半百人,六載常作客。我枉為人子,承歡慚繞膝……」
看到老師少時之詩作,原來可以這麼直感、單純,抒情在敘事之中,即景即情,又帶入情思低迴。葉老師想念母親的感受,縈繞在詩句中,久久反思,原來寫詩是這般作用。七、八十年來,葉老師寫詩寄託,吟詩誌情,她也常強調詩詞的點化與撫慰作用。進大學遇到恩師顧隨先生後,開啟她進入更高深的境界,她擁有更多用典和喻託等知識技巧,也對寫作有了反省與修辭,自認再也寫不出少時的純真自然了。
很難得在《紅蕖留夢》中,老師以甚長篇幅細數與母親的相處,也寫下母親寬和慈厚的為人,與父親在智慧和情感方面是何等相當的伴侶,在大家庭幾代人之間的優雅幹練。母親裝扮樸素,從女子職校教課回家後,先回房添妝打扮才去參拜長輩,免得祖母看到「太素了」不歡喜。
葉嘉瑩交學校手工,繡一對枕頭套,母親看了滿意就說,送給伯父伯母吧,他們待你多好。父親的薪水都交給母親持家度用,多年後,有結餘,她費心建置設計了五所小四合院,心想以後分給家人子女一人一所。可惜都沒住過,日本人進占北平,軍官眷屬看中這些精緻小房,就租了去住。「母親最得意的是聽到親戚稱讚她的孩子,她注意我們的衣著儀表。她也教育我什麼都要會。」調教她做手工、做女紅,何止十四能裁衣呀,帶著她用各種針法縫製旗袍,巧手做盤花鈕扣。母親真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何止角色之賢妻良母,更反射出她自己性情與處世方向。
老師在臺大教我們的期間,每天從早到晚排滿課程,她穿著自己剪裁的雅緻素色旗袍,自己梳整的端莊亮麗髮型,像女神一樣出現在學生面前,不只是母親給予的美感教育,更來自母親的堅韌與得體。
輔大原是恭王府花園,她在這如詩如畫的大觀園中,度過少女的黃金時代。她搭電車到校,得到全班第一名的獎學金後,買輛菲利浦女用自行車上學。校園宏美雅麗,大院接小院,石橋館樓前,常見古樹新藤,「春看花萬朵,詩詠竹千竿。」她特別記得暑假到宿舍去跟同學住;有月亮的晚上,弄點酒,到有花有竹的石頭凳子旁,吟誦新詞,寫下:「記向深宵夜話,長空皓月晶瑩。樹杪斜飛螢數點,水底時聞蛙數聲。塵心入夜明。對酒已拚沈醉,看花直到飄零。便欲乘舟飄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知君同此情。」多浪漫,又心無點塵,瀟灑放逸,無拘無束,忘情自賞,可以說是青春的最高點。另方面,她極度用功,更重要的是,她在輔大遇到了太老師顧隨。一樣上課跑著野馬,奔放進入豐沛無垠的詩詞原野。
太老師顧隨先生(1897-1960)有著深厚古典文學的修養,與融貫中西的襟懷。五歲即入家塾,熟讀四書五經及歷代詩文。投考北大文科前,校長蔡元培發現他的國文水準卓異,建議改讀西洋文學,拓充知識與眼界,期許在中國文學研究上有更大的成就。民國教育家蔡元培眼光獨具,在新舊交替的中國社會,探求體用融鑄的高標,於是顧先生懷抱著博大精深的雙重基礎,倍加努力地養成自己成為燕京、北大、輔大等校重要的古典文學教授。
1942年,葉老師大二,走進顧先生的文學門庭,在旁徵博引、生動深入的講解中,得到向所未有的感受與啟迪。顧先生講詩,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不僅是詩歌美感的本身,帶來心靈的啟發,並且把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相提並論。帶學子們習得創作、賞析之際,更在立身為人方面得到鞭策與提昇。從小在寫詩生活中興發成長的葉老師,遇到顧隨先生,更受到全面的激勵和指點。 大二、大三這兩年,她常把詩作呈交給先生,先生時以旁批或眉批詳加說明,微妙之處,尤受啟發和影響。大四這年,她交給顧先生六首七律,先生一字未改,並且和了她六首詩〈晚秋雜詩六首用葉子嘉瑩韻〉,令她至為驚喜和感動。接著時節進入嚴冬,葉師又寫了六首詩,仍用前韻,向先生致意、唱和。太老師和老師詩才濃烈,和聲交響止不住,顧先生竟然又和了七言長句五章韻給葉老師。這些詩作全都錄寫在《談詩憶往》等書中,讀來令人澎湃感動不已。這一段時間葉老師作品特多,顧先生也鼓勵她發表。想起伯父說過佛經上神鳥迦陵頻伽的故事,於是「迦陵」就成為她的別號筆名,一直沿用至今。(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