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5楊渡

學生從廣場撤退的那天早晨

另一種凝視

 1989年6月4日那一天清晨,4點左右,和徐宗懋在北京南邊的東方飯店發出給台北報社的號外,傳真完畢,我們決定到天安門廣場看最後如何結局。

 晝長夜短的北京,5點天色已濛濛亮,徹夜未眠的市民仍站在路邊議論,昨夜解放軍如何鎮壓,什麼地方死了多少人,復興門醫院那邊死傷很慘重…。響了一夜的槍聲已漸平息,只零星傳來機槍掃射的聲音,像一串鞭炮。聲音聽起來不遠,像是在天安門廣場那邊。我們加快了腳步。

天安門廣場的週邊已經被軍隊包圍,一般人不會想進入。我們從廣場東南角的一個缺口進入,走到人民英雄紀念碑東邊的歷史博物館前。那裡有一些群眾聚集,觀望著紀念碑前的學生。而歷史博物館的前方,密密麻麻的軍隊紀律嚴整地站著待命。荷槍實彈在守衛。

毫無疑問,天安門廣場已經被包圍。北面的東西兩邊,長安大街上,已經由坦克車和部隊嚴密防守。天安門城樓前,大約十幾輛坦克排成一排,同時發出轟轟的引擎聲,產生強大的震懾作用,連廣場的地面都震動起來。原本設在廣場東北角的工人指揮部,帳篷已經倒了,人應該都撤退到紀念碑這邊來了。否則絕對無法抵擋那坦克的衝擊。

在我們前面的幾個民眾,看著坦克轟轟巨響,突然大怒,衝著歷史博物館的軍隊,大罵道:「法西斯,劊子手!」有一個老人邊哭邊罵:「法西斯,殺人兇手!」他忍不住衝到了軍隊前面,撿起石頭,丟出去。旁邊一個人來不及制止他。反擊的槍聲響了起來。軍隊前排槍口對著群眾前的天空開槍。這是警告。我們趕緊低下身,躲在小樹叢後面。但樹叢根本沒有用,什麼也擋不住。還有民眾不畏死,不甘心,繼續往前走去罵軍隊。士兵的槍口朝地面開槍。趴趴趴趴,地面上的泥土飛射起來。民眾才緊張得往後面跑。

有幾個人看情況不對,決定離開。這時能進出的,只留下東南和西南兩個小缺口。

此時,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有十幾個學生走了出來,手上拿著白布,搖啊搖的,慢慢走向廣場上。他們搖動著白布,走向那些還立著的帳篷,一個一個進去查看。我看見劉曉波、侯德健、周鮀站在紀念碑高處,也舉著白布示意。

他們在一個帳篷裡,拉出兩個學生,一個已經失常,一直哭喊:「留下來,不要走,共存亡,留下來,不要走!」另一個學生抓著他的手臂,硬將他帶出來,幾個人手拉手,走向紀念碑。

旁邊的群眾有人開始哭泣。那幾隻搖著白布的影子,在寬廣無人的廣場上,在東倒西歪、散亂無章的帳篷之間,慢慢移動,怕引起軍隊的緊張。他們在一個一個帳篷裡尋找,希望不要有落了單的人,因為只要落了單就再無生路。

最後他們在工人指揮部的帳篷,找到幾個死硬派的工人,他們或許想堅持「共存亡」,此時也不得不同意離開。

清查的學生回到紀念碑,人都帶回來了。時間已近六點,學生在劉曉波等人的指揮下,唱起了國際歌。那歌聲原本是革命的歌曲,此時卻緩慢而哀傷。「起來吧,飢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旁邊那些大罵解放軍的北京人忍不住擦眼淚。

學生互相扶持,有些人已經精神失常,哭喊得無法控制,有人哭倒在地,站不直身體。旁邊的同學只有硬生生將他們拉起來,一起扶持著,甚至整個架起來,抬著走出廣場。歌聲和哭聲交織中,更多是默默拭淚的孩子。嗚嗚哀沉的聲音,集合成巨大的共鳴。

他們的出口在西南角,終於慢慢走出去了。

直到他們走出去,我才回過神來,聽見那廣場上的十幾輛坦克車,引擎發出強音,震得地面都顫抖起來。

「該走了。」我對徐宗懋說。「不,我一定要看到最後」他說。「可是我要去看那些學生,怕他們在外面出事了。」我說。「那你先過去吧。」他說。

我於是追在學生後頭走去,但那一道開出的口子已經關上,我得從另一條胡同繞出去。就這樣,我和宗懋分手。一個多小時以後,便接到醫院的電話,他中槍了。

這便是6月4日早晨,作為《中國時報》記者,我們在現場採訪的側寫。那一天早晨,我們在廣場看到最後,為歷史做最後的見證。(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