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母親的搖籃曲，全世界女兒的搖擺樂

羅思容和音樂和零雨的詩，可以說是天作之合。

　第一次聽到她們的合作，是2016年台北詩歌節由羅思容擔當製作的歌詩專輯《測量、擁抱、或撫摸》，裡面思容譜寫了零雨的〈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後來收入思容和孤毛頭樂團的《多一個》專輯當中。這首歌以一種蒼涼悠遠的聲調，把零雨對故鄉的意念和情懷，寫成一首彷彿遠古傳來、綿延不絕的民歌。

　零雨是一位低調的詩人。在她今年獲得重量級的紐曼華語文學獎前，很多讀者還不熟悉她的作品。或許由於零雨絕少寫情詩。零雨寫詩始於三十歲之後，她沒有詩的青春期。她的詩並非萌芽於小鹿亂撞、愛欲洶湧的囈語，免疫了情詩階段的浮濫浪漫，因而一落筆就呈現相當成熟的思辨，卻又經常流露兒童般的好奇純真。她擅長寫田園，寫火車，寫父親、母親、大海、龜山島……。2022年的詩集《女兒》，她又將生命史與旅途交織，以一個看護住院母親的女兒視角，思索、回顧女性如何在社會、人倫的不友善結構中生存掙扎，並從中找到心靈出口。

　羅思容將〈女兒〉完整的十首組詩，譜成連篇歌曲《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零雨的詩有許多節制的留白，節奏轉換難以預期，而且詩意往往在直白的敘事和哲思間跳躍。要用音樂去打通脈流，醞釀沉潛或高亢飛揚，需要超凡的靈思。要為〈女兒〉譜曲，實在是大工程、大挑戰。羅思容並沒有動用龐大的編制，只用了鋼琴、吉他、大提琴、單簧管和手風琴，以及王榆鈞操刀的實驗聲響，加上思容可渾厚、可冶蕩、可深沉、可頑皮的歌喉，就組合出變化萬千的宇宙。

　零雨的女兒們只有英文字母代號，思容則從詩句摘取主要意象為之命名。〈發明波浪的女兒W〉是為序曲，以波浪喻女兒。波浪可以烘托島和大陸，也可以承載月亮、太陽。

　零雨把這二十世紀的創世史詩寫得有點俏皮：

她們泅泳的姿態各異

有的口吐白沫，有的四腳朝天。

但都不死

波浪前仆後繼

　思容用大提琴的悠遠、手風琴的飄浪，匯聚成一股「前仆後繼」、源源不絕的遠古呼喚。下一首〈不醒來的女兒F〉延續海洋意象，描述弓身躺在海面上的女兒（「弓身」本是一種自我防衛的姿勢），一個不願醒來的女兒。然而，音樂卻改以鋼琴主奏，如雨點、如夜露，一點點一滴滴在喚醒這個詩中沉睡的女兒，美得令人心醉又心碎。耳語般的口白交錯著聲樂般的吟唱，拉出內外世界的強大張力。

　象徵開始轉入現實。第三首〈戰爭路上的女兒R〉寫的是廚房到書房的「自己的房間」之戰。電吉他把日常的戰爭推高到一場真正殺伐的戰役，一再追問的「為什麼還不覺悟」，則把對命運的不甘控訴，變成群起覺醒革命的召喚。一字不易，音樂便可以詮釋、改寫文字的情感，這首歌是精采的例證。

　第四首〈閉緊嘴巴的女兒H〉說的是男人叫女人閉嘴，享受房子車子兒子的幸福生活就好，女人的憂鬱就由醫生開藥。詩人指出老公和醫生都是男的，哪了解女人要的其實是海。音樂出現了令人驚異的轉折，用搗蒜的語調唱著那些男人的叮嚀，又以噪音般的電吉他刷出頭痛和憂鬱，還把「他是個男的！」唸成思覺失調的恐慌耳語，探向《煤氣燈下》的心理驚悚。

　下一首〈唸誦金剛經的女兒X〉真的開始敲缽誦經，來迎戰連串病名和醫療器具。女兒和母親的角色在現實中對立，卻在音樂中以心傳心。「女兒」現身了，〈費事的女兒S〉看見母親對人世的不放心，女兒開始對神質疑。音樂大膽使用反覆循環的三拍舞曲，表達女性集體的焦慮與不安。圓舞曲繞不完圈圈的永劫循環，最後卻越轉越快，灑脫開來笑罵由人的率性。一種樂曲，兩樣情懷，在不經意間作了巧妙的觀點轉化。

　從維也納的圓舞曲過渡到吉他的佛朗明哥旋律，〈建立他鄉的女兒M〉宛如在破舊的酒窖中自唱自舞，女兒哀悼母親畢生維繫的家居已破敗毀壞，母親只能在醫院裡建立自己的房間。詩是諷刺的，歌卻是在哀傷中，鼓動著隱隱的自由節拍。能逃到哪裡？下一首〈自由的女兒T〉是一場想像的逃亡，卻喜劇性地逃到了派出所。手風琴為簡單的事件，墊襯了漂泊無定的底蘊。

　音樂對詩的轉化，〈黑色的女兒L〉是最鮮明的一首。回顧女性那些「半夜的騷擾、幼時的侵犯」的惡夢，只能用黑色來描畫。黑色風格成形之後，氣氛卻突然一轉，大家拍著手跳起舞來，彷彿慶賀風格的形成，甚至在疊語中亂唱「瘋瘋瘋─風格」，鋼琴也突然爵士起來。群舞擁抱黑色、歌頌黑色。原來治療傷痛不靠昇華、不靠遺忘，而是把傷痕盡情歌唱出來！

　最後一首〈牙牙學語的女兒K〉斷然拒絕男性的代言，決定學習用自己的話，說出自己。詩中輕柔地呼喚：

寶貝，靜謐地，來海這裡

用海的蚊帳

海的枕頭。被褥

　既是把母親當寶寶來呵護，也是召喚所有此刻與未來的女性，來聽「海的搖籃曲」。音樂直接採取甜美靜謐的搖籃曲風，單簧管吹奏出一股甜味，慢慢匯聚成不同語言的眾聲交響，彷彿全世界母親的搖籃曲，全世界女兒的搖擺樂。

　雖然女性覺醒超過一世紀，但女性的社會桎梏猶根深難解。無論就藝術價值或運動意義，零雨的〈女兒〉都既原始又前瞻。羅思容《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更是以詩來點火煽風，讓人可以沉醉，可以醒腦，可以歌唱，可以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