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8⊙楊諺珽

抵達之謎

人間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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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軍卡顛簸向前,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劇烈的晃蕩,先是短促,接著拉長一系列陌生的場景。我與眾人一個捱著一個,大臂和腰臀緊貼彼此,鋪敘許多曲折的來歷。搖搖晃晃之間,許多面孔已沾染睡意,幾乎光溜的頭低垂像在待命,復被加速度干擾,抬移,而後隱沒在一片迷彩外殼之中。

 我循著墨黑簾布掩映的微光,介入視野的前線。遠處的涼山屹立,商家、芒草花絮、零散的田不斷後退,冬季已沿著日光離開,愈來愈遠、愈來愈遠。沒有人說話。

 風過淋漓,跟隨汗水沁入我的肌膚。眼前的景物蒸騰,如晨跑時我將自己雕刻成一支筆,把重心交付腳掌,感覺身體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延伸,張弛肌理並傾斜軀幹,直到我融入相符的現地。

 南遷到車城駐紮的第一天晚間,我安置好行李後,臥躺床頭,身體從內很用力地想榨出什麼,胸口卻像是悶住一般。「卡住的感覺」,我向不同營區的朋友形容。

 時間如實流經自身,留下山上同胞未寫完的字句,又或洗衣籃內,找不到失主的迷彩衣褲。也許,當我的雙腳踏出地刺的那個瞬間,便解鎖一種管制,開啟另一種模式。

 隔日清早,一場驟雨來臨。我佇立於廊道,憶及在內埔那時,某日晨操前,群山發出一陣怒號,風狠狠捲起碎葉,接著大雨無端包剿整座營區。冷熱交替之中,我滿身雞皮疙瘩。鋼棚下,班長的聲音真空般透明──唯獨留下數雙困惑的眼。

 春日的天氣變幻迅速,浸滿潮溼的執念,安撫我乾裂的脣喉。轉眼,陰雲消散,我往室外走去,仰頭一看,鳥群率先啣起天空,呈現V字型等待羽翼徘徊。而我短居於此,像光偏移,偶爾心不在焉,出神遠望山巒穿上巨幅的墨綠大衣,隆起的枝葉編織如紋飾,偶爾白霧漫起,又如紡紗覆面。

 我只是需要陸續就位,眼瞄準心與覘孔,試圖和目標物標齊對正。於是我想起總有那麼一個午後,我和弟兄們踏過無數迴圈,沿著連兵舍的外圍環跑。漸趨一致的步伐,使得我們嘴裡吆喝的精神口號,更加堅定而真實。

 夜半,窗外的雷電交加,一道又一道光閃逝。寢室內,對面學長的桌燈還昏亮著,沉默的背影懷藏說話的慾望,彷彿喃喃:今夜尚未結束。朦朧睡去之前,巒脈的霧水、紅尾鳥、土堤上一前一後的貓,叢聚似承托我的雙眼。

 恍惚之間,軍卡依舊浮晃,一片湛藍粼粼的汪洋漲滿我的思緒,與汗水佐味。我側過身,一具篤實的身軀,慢慢遠去,慢慢清晰……我感覺沒有比此刻,更貼近自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