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8⊙側記/廖祿存

霧散景現──記向陽詩選集《景色》分享會

人間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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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悔之認為,向陽的詩作即便有許多怨嗟、不平和迸發的情感,但終究能回到內心世界找到與外部世界對抗的方式。 (廖祿存攝)
《景色──向陽詩歌百選》由詩人達瑞主編。(二十張文化提供)

盛夏的一鍋酸梅湯

 那年許悔之和一群剛從救國團復興文藝營返家的青年文學愛好者來到南松山向陽寓所拜訪,盛夏的屋子裡,未感煩躁,不單是夫人方梓準備的一鍋冰酸梅湯,更是以文學開展的聯翩話題。那是本土意識逐漸抬頭的八O年代初,陽光小集成立不久,許悔之和同好們的地平線詩社剛組成。

 四十年後,同樣是在盛夏時分,許悔之再次和向陽面對面討論現代詩,他並自承,這是頭一次在公開場合討論向陽的詩作,榮幸之餘,竟還有著幾分戒慎。數十年前的夏日,已是成名詩人的向陽對待幾位現代詩愛好者侃侃而談,交流的開放態度與關愛,讓許悔之銘記在心。伴隨著年歲和事業的成長,往後碰面的文學現場多半是文學獎評選或是頒獎場合,兩人也漸漸養成了在一支菸裡,互相問候。

 寫詩是一種燃燒,如同干將莫邪煉劍,許悔之自認每次寫完一首詩,必須耗費許多能量,他十分佩服,同時也感到好奇,身負報社領導重責,還得為家庭付出心力的向陽,如何自持,且充滿規劃與層層的個人目標來持續創作。他的每一本詩集,都為了完整的概念開展,如同搖滾樂的概念專輯。為追求古典格律的《十行集》;以二十四節氣連綿不複沓的《四季》;以母語為臺灣寫下的詩篇《土地的歌》。除了詩人獨具的敏銳以外,必定還有堅毅不拔的決心才能完成,並且成為獨特的個體。

 我們常說「歌詩」,一直以來,許多音樂家以向陽的詩改編為各式音樂作品,他的詩充滿了音樂性,音樂性並不來自於押韻,而是由斷句、分行、形式上,以及內在的驅策來完成。馬拉美說:「音樂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在展現音樂性的同時,向陽的詩也給予讀者凝練、精緻的特質。

 在二十張出版的《景色》之前,已有其他的向陽選集,洪範書店的《向陽詩選》為詩人自選自編,臺灣文學館的《向陽集》,則由許悔之編選。許悔之因應館方的需求,盡力挑選出自身珍愛的作品,並且認為向陽的詩,就是臺灣文學的映證。收到《景色》時,許悔之不但重溫了精湛的詩作,同時也欣賞著達瑞的編輯手藝以及思索著書名「景色」。儘管顯得冷靜,但向陽的詩無論是抒情或詠志,都十分自持,如同謝靈運的詩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飛在暴風雨前端的巨鷹

 「寫詩能賺錢嗎?」九O年代末尾/世紀末的群魔亂舞時分,一名真理臺文系學生請教了向陽這個問題。後來,這名學生以達瑞為筆名得了些文學獎,報章陸續刊載著他的新作;再之後成了編輯,寫了一封電子郵件,向向陽邀了一本書,也就是《景色》的由來。

 向陽自承原初的編輯構想是全集,除了可預期的著作權問題需處理,加上自覺年紀還未到,建議達瑞改為選集。《景色》共選錄一百首詩,分為五輯,在體例上刪去了作品繫年,讓詩與詩自行對話,如同一名二十歲的青年和一位新聞界的老兵鄰座交談,產生了新的閱讀意義。雖然可能無法滿足嚴謹學者的研究需求,卻保留了讀詩、唸詩的豐富樂趣。有時即便是作者本人讀來也感到納悶:「這真的是我寫的嗎?」

 在民主意識節節高昇的八O年代,服務於自立報系的向陽孜孜矻矻地工作之餘,只能在檯面下支持奮力往前的民主鬥士、運動者們。個人身分的他以詩來詮釋憤懣,也寫出了對社會現狀的反思和對未來的期許。以詩為載體時,考量的細節比純粹的情緒表達來得多,如何能不把話說完,又能為天下伸冤?解嚴後,臺灣社會呈現生猛有力的亂象紛呈,不僅在於民眾勇於表達訴求的政治層面,也顯現在語言環境裡。向陽寫下了〈咬舌詩〉,「這是啥麼款的一個世界?一個啥麼款的世界?/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年代?怎麼樣的一個年代?」華語、台語夾雜,將各種價值觀代表的文化在詩行裡碰撞。

 向陽的詩向來不用難字或生僻的典故,又能訴說細膩的情感,詩行間時有景象的流動,顯現出詩人觀察所得的世界的秩序。這仰賴於長期的錘鍊,部分的詩,甚至是先經由反覆吟誦方才躍然紙上。每首十行的《十行集》是向陽在超現實風行反對音樂性、格律的詩風下,嘗試建構風格的系列。看似簡單的結構,收錄的作品卻是歷經再三地修改,習慣以稿紙和鋼筆寫作的向陽,往往要寫掉十幾張才能完成一首。至於始終寫不好的詩,則是動手撕掉。一次,又有一張稿紙遭受被撕裂的命運,但畢竟出自筆下,難免最後瀏覽,向陽看著三條斷裂的紙張,突然想出嶄新的格式創造出它的新生命,這首詩名〈一首被撕裂的詩〉,詩行中留下許多□□,它的本意並非是要讓讀者隨意填空,所要表達的是二二八事件對臺灣社會所造成的傷害。

 注重形式的向陽,曾寫下〈小滿〉,跳下池塘的青蛙,搬運著麵包屑的螞蟻,「每一行都是一個動作;每一行都是一個景色」。整齊分成兩節的詩,乍看之下,詩句順序完全地顛倒,彷彿是從第一句唸到第十句時,再從第十句唸回第一句。仔細琢磨,詩人試圖透過一首詩表達出對宇宙和自然的看法,打破時間的線性,打造出「無始無終」的作品時間。

 許悔之並不認為向陽的詩作「淺白」,應說是「清晰」(vivid),詩人所揀擇的場景,負擔起連結世界意想旁通的喜悅。儘管仍有某個部分「只對一個人說」,卻不代表無法進入,那恰恰是詩之所以迷人的地方。許悔之最後也以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赫爾德林描述詩人境界的詩句,說明向陽對現代詩的貢獻:「英勇的靈魂,像是飛行在暴風雨前端的巨鷹,為將到的諸神開路。」即便有許多的怨嗟、不平和迸發的情感,向陽終究能回到內心世界找到與外部世界對抗的方式,這股「勇健」的特質,在詩人中難能可貴。

 最終,向陽也重申詩觀,「詩的技巧可以超脫人間,詩的內涵卻必須緊扣時代」,最重要的還是詩人的心靈,才是讓作品突破地域、斷代等限制與他者交流、溝通,構成清晰可辨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