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30⊙小雅

給我沉默的女兒

親子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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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休息時間,嘉琪總坐在教室外那張椅子上。小小的身影孤獨無助,兩手垂放腿邊,像擱置的一段旋律,不再流動。陽光從樹葉縫隙中撒落,在她身上留下一片沉默的光斑。

 她的眼睛總是流動的,偷偷地,緩緩地,掃過每一個奔跑的身影──孩子們追逐、喊叫、翻滾,笑聲像潮水一波波向外漫開。那些聲音似乎與她無關,卻又像在哪裡出現過,在她的夢裡。

 每一次,我的內心都如針扎過,忍不住想抱她入懷,但是遲疑許久,不敢靠近。不知是怕驚擾她那近乎透明的沉靜,還是害怕自己也無法進入她的沉默世界。

 她不是一直這樣的。每天清晨天還沒亮,她就醒了,蹦蹦跳跳地跑來和我與士傑說話,唱歌、說笑、自編自演,家裡到處都是她銀鈴的笑聲。可是,當我們牽著她一走進學校大門,她就像忽然被抽掉了電源,整個人僵硬,聲音卡進喉嚨深處,再也出不來。

 一年多來,日復一日,固定的變奏曲,家裡的她喧鬧、快樂,學校的她,安靜沉默如影。老師同學和她說話,她怯怯看著他們,說不出一個字,直到他們都詫然失望離開她!

 曾有人說她害羞,長大就會好。有人建議多讓小朋友來家裡玩,有人說要常帶她出門,人多的地方走走。可是她的沉默依舊,像一道高牆把老師同學都排阻在外。

 我記得那次學校活動,小朋友們上台合唱,她獨自站在台下。老師似乎哄著她,可她只是僵著,眼神空空地望著台上。我遠遠看著她沉寂的臉,內心滴著血,為什麼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輕鬆地站上台、放聲歌唱?

 夜深人靜時,我曾問她,是否想和同學一起玩。她猛點頭,眼睛閃著熱烈的光芒。她其實觀察入微,懂得同儕間所有的遊戲規則。和我們玩時,常常激動得像海豚尖叫,那些她在學校壓抑住的語言與情緒,會在家裡爆炸開來。

 我們像無頭蒼蠅般四處求醫,得到不少診斷,學了許多名詞,卻始終無法釐清她那堅如磐石的沉默。直到某晚,我在臉書社團上看到一篇貼文,一位遠在德州的母親講述她女兒與沉默搏鬥的故事,終於看見曙光。

 我看著看著,眼淚靜靜落下來。原來不是只有我們。原來,沉默也有名字,「選擇性緘默症」。原來,也有人,走過同樣的路,仍願意轉身拉別人的手。

 我鼓起勇氣寫訊息給她。她立刻回信說:「孩子不說話不是一種選擇,是因為焦慮的身體狀況開不了口。其實他們一直在對世界說話,只是別人聽不見。」她教我怎麼陪著嘉琪一起呼吸,怎麼不問、不催、不逼,只像陽光一樣,陪伴在她身邊。

 我複製她分享的心路歷程,讓嘉琪從「揮手」向老師同學再見開始,如果成功就能得到貼紙,日後換取禮物。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從「肢體動作」到輕聲細語的「再見」「明天見」。這樣微小的目標於她卻是踏出舒適圈艱難的一大步。

 我問她,跟老師、同學道再見的那一刻是什麼感覺。她說:「有點害怕,但也很開心。」

 現在的嘉琪,還是不說話。但她會用注音寫小卡片給老師、同學,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這些改變很小,小得像晨光中一粒塵埃。但對她來說,是走出沉默的步伐,是對世界輕聲說:「我在。」

 我不再問她什麼時候會開口說話了。因為我終於懂了——聲音不是唯一的語言。沉默的孩子,也在用他們的方式愛著、回應著。

 我們能做的,不是推他們一把,而是蹲下來,等。像春天等花開,像夜晚等星辰,像母親,等一個孩子自己走過來的那一刻——帶著她那份沈默的勇氣。

附註:選擇性緘默症不是「害羞」「不想說」「沒禮貌」,而是「讓孩子在某些社交場合完全說不出話來的焦慮障礙。」

 這個病,直到近十年才被正確認識,很多人以為這是孩子的「個性」、是「父母教養的失敗」,其實那是孩子正在努力掙脫恐懼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