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幅丈量的思維流域
城市書寫

之一
我沿著溪邊走,腳步在礫石和枯草間丈量思緒的深度。蘆葦隨風搖曳,像是未說完的句子,靜待有人補充。想著盧梭在《懺悔錄》裡談到的散步哲學:鞋底和泥土的摩擦,能夠磨平凌亂的思緒。這個畫面浮現腦海──十八世紀的日內瓦湖邊,會不會也有這樣的蘆花?風一吹過,帶走了散步者的思緒,像墨水在紙上流動。
走到城市的街道,熟悉的節奏又回到了我耳邊。被柏油路隔斷的野徑,隱約可見青苔拓印的記憶,像是潛藏的低語。我注意到行道樹間的新芽,它們在裂縫中伸展,像是偶然燃起的星火。便利商店的自動門開關著,如同城市的潮汐,無人察覺的慣性在它們之間流轉。
我走過一段廢棄的鐵軌,鏽斑漸漸沁出銅綠,就像是某個未完整的思考。腳掌與土地接觸,感覺到它們之間的微妙變化。有時我想,這些消失在地磚縫隙的螞蟻,是否在搬運某些小而微妙的真理?黃昏將臨時,我停在溪邊一塊黧黑的岩石前。石面上有如藤壺般的記憶孔洞,正好可填入容納過於沉重的思緒。遠處高速公路的車燈像流星掠過,夜市的霓虹燈閃爍,油鍋的滋滋聲蒸騰著世俗的欲望。我忽然意識到,那些被無數鞋跟磨亮的騎樓地磚,其實是城市皮膚上的思考皺褶,每一步,都印刻著時間的痕跡。
所有的行路者,都是時光的拓印師。我們用腳掌的溫度,將情感拓印在土地這卷永無止盡的記憶中──從超商集點貼紙到廟口的籤詩;從捷運閘門的嗶聲到黃昏市場的菜尾價,每一步,都是生活的微光;每一步,都在兌換某種生存的零錢。
之二
這座城市的河流被高架橋分割成幾段,像一行被多次刪改的詩,語法不完整,卻在時間的流動中低語。我走著上次的路線,再次來到溪邊,空氣中彷彿有一股熟悉的氣息──泥土、蘆葦,還有那隱約的金屬氣味,像是過去的語言,在嗅覺的縫隙裡等待被再次翻閱。
遠處,一隻流浪狗踩著積水過馬路,牠的影子在波紋中消散,像一幅靜止的畫面突然被打破。城市在雨後的積水中,倒映著亂七八糟的霓虹和行人的身影。我穿過一處拆除中的圍籬,裡面是一片未完工的停車場,鋼筋穿過水泥地面,像是未能發芽的種子。
柏油路與水泥間,總會有意外的生長。那戶老房子的院牆上,凌霄花爬滿了裂縫,橙紅色的花朵彷彿一場小型火災,在斑駁的牆上燃燒。巷口的電線桿上,古老的廣告層層剝落,像記憶堆積的殘片。便利商店外,一個男子低頭吃著關東煮,霧氣模糊了他的眼鏡,像某個未經修正的頓號。
腳步在泥土與磚道之間交替,這樣的節奏讓思緒也變得有了韻律,好似某種未完成的計算。接著我開始懷疑,那些隨著雨水沖進水溝的落葉,是否也是一種遺失的訊息?我們是否錯過了某些微小卻關鍵的徵兆,某些隱藏在日常裂縫中的真理?
夜幕降臨,我站在溪畔的舊碼頭,石階上有潮水的痕跡,像是被時間拋光過的記憶。遠處的天際線閃爍著燈光,像一座懸浮的銀河。有人從對岸丟下一顆石子,水波向四周擴散,打破了夜的寧靜。我想,或許我們每個人的行走,都像那顆石子,投進時間的長河,激起尚未抵達的漣漪。
之三
我依然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聽著車流的嘶鳴與人聲的碎片。這座城市早已習慣了擁擠與喧囂,它把疲憊與憤怒夾在樓宇縫隙中,用霓虹燈與電子看板掩蓋了那些不願發聲的裂縫。我經過一處捷運出口,廣場上的標語與警笛聲交織,一場未完的抗議在午後的空氣中攪動。標語上的字跡已經褪色,像是無法真正抵達的信仰。
街角的燒臘店裡,老闆機械般地剁著燒鴨,菜刀敲擊砧板的聲音規律又沉重,一種日復一日的妥協感。櫥窗上的倒影讓路人都低下了頭,目光隱沒在手機屏幕裡,彷彿只要不抬頭,這些外在的亂象就此與己無關。廣播中報導著股市下跌,新聞不斷播放失蹤兒童的畫面,孩子的笑臉被無數次放大縮小,最終成為冷漠的背景音,成為明日遺忘的數據。
在一條巷子裡,幾個流浪漢圍坐喝酒,酒瓶的碰撞聲被機車的引擎聲淹沒。他們談著最近工廠裁員的事,談著如何申請社會補助,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聊天氣。一隻流浪貓從垃圾堆裡竄出,尾巴掃過一張皺巴巴的選舉傳單,候選人的笑容在骯髒的地上變形。這座城市從來不缺競選口號,也永遠不缺被遺忘的人。
夜色降臨,五光十色的燈光開始填補黑暗,城市顯得既完整又繁華。彷彿白日的喧鬧與破敗都是短暫的錯覺。但我知道,在某些無法被照亮的角落,依然有人蜷縮在公園長椅上入睡,依然有人在廢棄建築裡點燃微弱的燭光,依然有人在超商的貨架前猶豫著該選擇哪個打折的即期品。
走回家的路上,路燈的光影在地面上拉長又縮短,彷彿一種不斷變形的時間。我經過一處施工地,鐵皮圍籬上貼滿了各種廣告與傳單,層層疊疊,像城市不斷被覆蓋的傷口。我伸手撕下一角,裡面露出一則更舊的廣告,泛黃的紙張寫著某家已經倒閉的店名。這座城市,總是在遺忘與覆寫之間運轉,而我們的腳步,只是它不斷流轉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