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3⊙蔡曾

醒與睡

生活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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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我在不該醒來的時刻醒來。

 輕觸手環,顯示:深度睡眠一小時,淺睡九十分鐘。經驗無數次地令我意識到:接著躺在床上,向右側身,兩腿與上肢呈折疊狀,呯呯直跳的心臟好久才能平靜;起身,伏案,打字,一日之計在於晨,但不出意外,不久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我選擇起身,暫且先滴滴答答上個廁所。

 我仰望天花板,關上燈,戴上耳塞,但窗外街道的汽車飛馳,人聲漸多。我討厭他們。更討厭的是,生不逢時的回憶一輪又一輪地襲擊了我。

 幾個小時前,我從圖書館離開,騎車出校門的那一刻,身後轟轟作響,一架數百米高的機械怪獸閃現人間。我嚇得十倍速騎車飛馳,全然不顧交通守則。但聽一聲耳膜欲裂的巨響,我以為我正死於怪獸之手,可是並沒有。我嚇得摔在馬路上,腿磕破了皮,眼睜睜看著怪獸甩著巨臂,只掄兩下,圖書館的屋頂就整個掀翻,鋼筋、水泥、混凝土、牆體,都破碎了。數百萬冊書為颶風裹挾,捲入青空,不知消逝在何處。眾人九分驚恐的臉上暗含一分竊喜:明天終於不用工作了。

 但,明天之後呢?想到這一刻的我,尿急,醒了。

 我已經不知道這是我第幾回重覆我做過的夢了。說起來,我的夢境,想像匱乏,境界渺小。我失眠時有速記夢的習慣,筆下的夢雖然千奇百怪,但似有規律可循:譬如,闔上試卷的那一刻,卻發現還有一整面沒有作答,而時間只剩一分鐘;又譬如,千辛萬苦找到了工作,但分配到的宿舍竟是六人間,從此又要獨自面對五十七種人際關係,就像上大學那陣子一樣;再譬如,在街上偶遇翻臉的熟人,問我哪裡得罪了他(她)……

 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那個人,那個喜歡我的人。

 那個人相貌不詳,但總能在我不想工作的時刻,牽著我的手,一起外出遨遊,累了,我依偎在懷裡,睡著了。次日,要早起趕時間,我賴床,不肯聽話,孔武有力的那個人從背後一把摟住我的腰,摟小孩似的一把將我抱起來。

 現在,我又醒了,影子依舊,那個人還是沒有。

 現實世界裡,尋找那個人已經十多年了,當然是在手機軟體裡。手機軟體裡,我總是選擇手機相冊中覺得最可愛的照片放在主頁,交換照片後,不管是否真心,我都誇對方漂亮帥氣,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以「喔」「呢」「吧」這類的語氣作答。結果是,八成沒有下文,一成五見面伊始便被告知不合適,剩下百分之五有幸成了通訊錄的人名,也僅止於偶爾聯繫。

 所以,每晚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時候,腦袋靠在枕頭,想清空記憶,記憶卻不斷地湧上。疲倦的全身,活躍的精神,肉體與靈魂二律背反。不得已,吞下半片安眠藥,左轉右轉滾來滾去,床單都皺了。我才在把被子當做那個人的情況下成雙成對地睡著了。即將睡著的那一刻,我想的是,哪怕天荒地老,我都不要醒來。

 但除非熬過了兩萬多個日夜,否則願望偏偏不能實現。不論我是醒了再補覺,還是一睡到底,我都有必須睜眼的那一刻,刷牙,洗漱,吃飯,工作。為了工作,有時不得不吃提神藥物,以至於不那麼快犯睏。但該來的還是會來,碳水腹部堆積,血糖先升後降,便是最難受的時刻。我試過喝茶喝咖啡,但心臟怦怦亂跳;我也試過輕鬆運動,但即使筋骨舒展,仍睏意不減。文章看不完,任務做不完,但我已經熬了二十幾年了,我現在還是一個人,我就是要睡覺。

 奇怪的是,不該睡覺的時刻,睡眠品質出奇的好。頭髮觸及枕巾的那一刻,身體也散了,精神也散了,事情不管了,呼呼啦啦悠悠然地睡了一兩個鐘頭。而後,醒了,精神了,筆電裡找資料、平板上記筆記、還不時掛念著手機軟體,可不久,又睏了。

 此時卻更煎熬了。悸動的心臟阻止我再睡,繼續寫下去,繼續一個人寫下去,沒有掌聲,沒有共鳴。腰酸,眼睛酸,腱鞘炎犯了,年歲漸長,青春不再,業績寥寥,錢包空空。餘下的歲月,每一天都在緩緩輪迴,直至那一天,我將徹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