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紅楓歲月(上)
人間書摘

胡金銓的出現是什麼機緣?
胡金銓一九七六年十月底在我生命中出現。其實認識他的時候,我已經有一位交往九個月的男朋友。是紐大艾伯尼校區的同事,理工科系的,姑且稱T教授。有時由不得你不信命運,神差鬼使那般,在金銓出現時,他遠赴歐洲,不在艾伯尼。
T教授個性上衝勁很強,對他的科學實驗如此,感情的行動也如此。剛開始約會時,他說要隔天見面一次,我就勸說:「我們慢慢的,可以互相了解,不是更好嗎?」
所以我推到隔兩天見一次,然後推到一星期見兩次,他都是帶我去吃艾伯尼城最貴的那家中餐館。也常買最貴的狗糧給麗帝,用江浙口音說「我得巴結你的狗」,以逗我一笑,他有他的幽默感。
他離過婚。因為瘦,外貌有些顯老,問他年齡,他含混地說:「總之比你大。我年輕的時候很英俊的。」
的確他五官端正。我得知他獲頒美國一間州立大學博士學位的年分是一九四九年,推算一九七六年初我們開始來往時,大概五十五歲,他大我二十四歲,我也年過三十了,年齡有這種差距,還可以接受。是他學術上的大目標吸引我。他說,如果他的實驗成功,可以爭取諾貝爾獎。
他曾暗示自己很富裕,應該是江浙的富家子弟學成後,因為大陸易手,所以沒有回國,在美國學術界留下來,就像留在美國各大學任職的漢學家那樣。T教授的父母應該把家產匯到美國他這裡避風險。
一九七六年三月間我們一起吃中菜館子,他問:「你喜歡黃色?你的金龜車是鮮黃色。」
「不,我喜歡閃亮銀色的車,裡面的車椅最好紅色。」
「我喜歡美國大車,所以買凱迪拉克,你喜歡德國車?」
我說:「也不是,其實我也喜歡通用車廠的,像Pontiac Astre。」
到第四天傍晚,他不是開他那輛銀灰色的凱迪拉克車來接我,開的是一部亮銀色的Pontiac Astre,裡面椅子水紅色。他下車到我家門前把車鑰匙交給我。我心中一驚,收了這個如果要分開就難了,我把鑰匙交還給他,說:「謝謝你,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請開回去罷,我在這裡等你開自己的車來接。」
過兩個月情況更嚴重,他說:「我們直接結婚,不用訂婚。結婚後你辭去大學教職,你會過著很舒服的生活,我們請全職管家。」
我心中有氣,完全是舊社會的封建思想,太太活著是為了服侍丈夫,嫁有錢人家就得放棄職業,我大聲說:「我絕對絕對不會辭職!辛辛苦苦獲得博士,大學教職是我的驕傲、我的興趣、我的專業,甚至可以說是我生命的目的,我們不適合的,還是分開罷。」
於是我不跟他見面,他每天來幾通電話,我都只跟他閒話。然而一個星期後我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咳嗽、發燒。他帶我去診所看病拿藥,每天晚上下了班,都帶中餐廳的食物來我的小白屋,服侍我進餐,非常細心。還餵狗、放狗。等我病好了,我說:「非常謝謝你的照顧,但是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觀念相差太大。還是分開罷。」
他說:「不要這樣,婚後工不工作,我們都可以談。這樣好了,我們繼續下去,你是自由的,可以交別的朋友。」
受過他的照顧,感受到他的體貼,心軟了,說:「好罷,我們繼續來往,每周末見一次。那麼,兩個人都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我們就這麼繼續了五個月,每個周末吃一次飯、聊天。到十月中旬,他說會到蘇聯莫斯科的一間大學,進行合作實驗一個月,問我要不要跟大學請假,跟他出國,每周末他帶我到歐洲旅遊?我說當然不行,我是中國研究部門的主任,責任在身。他不太甘心地出國了。
我思索,為什麼明知跟他思想有差距,還繼續來往達五個月之久?自從跟泰德分手後,我由一個夢中醒來,不再尋求特立獨行、超越制度的英雄。我用一般人的標準找對象:經濟基礎好、專業、工作認真、人體貼;T教授都符合,是個結婚對象,所以繼續來往。那為什麼拖著不結婚?大概心底覺得,一旦結了婚,即使他同意我繼續工作,能跟一個男女觀念停留在一九四O年代的人過一輩子嗎?能夠跟一個對文化藝術沒有興趣的人過一輩子嗎?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我根本不可能請胡金銓來紐大演講。中國研究學士課程是個小單位,全職教師只有三位:我、語言學助理教授華爾頓、中文語文講師張惠,以及兼職講師於梨華。有一門必修課還由歷史系支援。所以我們的經費有限,請人來演講,要出飛機票、旅館住宿、演講費,真出不起。而且我連一部他導演的電影都沒看過,他的《龍門客棧》、《俠女》在台灣上映時,我已經出國留學了。即使知道他的電影在一九七五年獲得國際大獎,也不可能動念請他演講。
請金銓來演講是我們課程的美國學生提議的。紐大艾伯尼校區的學生都是紐約州的子弟,因為他們的州民身分,享有學費優惠。三十多位主修生,一半是來自紐約市的華裔美國人,在家裡學會說廣東話,來我們課程學習普通話、中文書寫,和中國文化歷史;其餘的主修生都是白種人,猶太裔特別多,他們為中國文化所吸引。馬盟是我給主修生Hal Malmud起的中文名字,他來自猶太裔家庭,也有印地安人血統,醉心於李小龍。畢業前後他都學習中國武術,並到台灣學習中醫、針灸,二O一O年代在舊金山開業,成為中醫。就在T教授去莫斯科之後兩天,馬盟跟我說:「聽說著名的香港導演胡金銓(King Hu),人在美國東岸,要不要請他來演講?」
我說:「這是好主意,我研究一下。」
雖然沒看過金銓導演的電影,但讀小學時,看過他在電影《金鳳》裡演小癩子,初中時看他在《江山美人》裡的演大牛。當然聽說過他的電影《俠女》去年(一九七五年)在法國的坎城影展獲得「卓越技術大獎」(the Grand Prix de la Commission Superieur Technique),他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獲得西方重要影展大獎的中國導演。大陸的張藝謀和台灣的侯孝賢,要十多年後才獲國際大獎。為什麼他會獲得「卓越技術」大獎呢?電影技術方面,當然首推好萊塢的電影科技,我婚後進入電影界才慢慢琢磨出來,他是用卓越的剪接技巧和創意的土法,獲得這個「卓越技術」大獎!
《俠女》中徐楓演的俠女和白鷹演的俠客兩人,跟兩個著紅袍的東廠高手,在竹林中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徐楓由竹樹巔持劍俯衝下來,千金萬鈞之勢,那完全是他用精準的剪接手法創造出來的。他曾經跟我解釋過電影膠片的片格、轉片子的速度,跟視覺之間的關係,以及如何運用這關係來剪輯,以製造打鬥的速度感、凶險感。不少篇電影藝術方面的學術論文,詳盡地分析他這場打鬥戲的高超剪接手法。後來那些年金銓斷斷續續地跟我透露他拍電影時的土法煉鋼。《俠女》中有不少場戲裡,古堡中或者竹林間出現雲霧,坎城影展的評審,一定不得其解是什麼特別的機器噴出這種縹緲如夢的霧?金銓說,其實是大鐵罐燒野草燒出來的效果。
聽了馬盟的建議後,我想,要請這位國際大導演也並非不可能,先要解決兩個問題。第一,如何跟他聯絡呢?不難,於梨華交游廣闊,她跟編舞家、演員江青很熟,江青一定認識胡導演,知道他的行蹤。果然,她跟住在紐約市的江青通電話後告訴我,胡導演前一陣子應美國政府邀請,在華盛頓參加美國立國二百周年紀念會,會議和其他幾個行程都已經結束,現正在紐約市。
第二個問題就是,我們單位付不起請他的費用。我算了算,如果只付紐約市到艾伯尼的來回機票,以及少許演講費,錢是夠的,但我們付不起旅館費用。如何解決住的問題呢?我腦筋動到梨華身上,她家有客房,常招待藝文界朋友。於是問她:「在你家招待他過一晚如何?省去旅館費用,我們就請得起了。」
「不行啊!昨晚才跟先生吵架,怎麼可以招待一位男客人來住!」
看來只好住我家了,我家有一間客房,但是由我招待他也有難處,我說:「一個男客住我家,說出去不好,梨華,你也來我家住,你住我臥室。」
她就打電話給江青,託她代請金銓來演講。江青的文章〈寫給天上的胡金銓老師〉(《中國時報》二O一二年七月十三日)說,電話是於梨華「替系主任鍾玲女士打給我的,系裡經費不足,只能付微薄的車馬費。您(金銓)一聽說就興高采烈地答應了,還說:錢不錢都無所謂。」可見他為人看重結交四方,勝於金錢,也熱心於學術活動。
第一次見胡金銓是十月二十七日,地點為艾伯尼城的小飛機場,我開著金龜車去接機,他走出提行李區,個子不高,皮膚白皙,穿米色西裝,渾圓的臉精氣飽滿,滾圓的眼睛炯炯有神,這年他四十四歲。一路上他笑嘻嘻地很開心,告訴我,在華盛頓開完會沒回香港,因為要到東岸的各大學圖書館查老舍的資料,他寫的書《老舍和他的作品》初稿已經完成,在修訂完稿。
大教室裡聽眾近兩百人,包括我們中國研究學士課程全部師生、本校的華人教授和留學生、附近倫斯勒理工學院來自港台的師生,通用電氣公司來自港台的工程師。講題有關老舍的生平,他用英文講,內容風趣生動。他的英文竟然出乎意外地流利!
婚後才知道,他念的中學是美國教會辦的、北京著名的匯文中學,英文自然好。我們主修中國研究的美國學生柯恆,四十多年以後,在二O二四年十月十四日我的臉書貼文之下回應說,那晚金銓有關老舍的演講啟發了他。(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