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在鹽鄉種田

日常生活空隙中，陸陸續續閱讀林仙龍的《我在；我在鹽鄉種田》一書，當下總能將我帶到熟悉樸實的往昔情境，讓我聞到泥土的氣息，看到農作的生機，感受田野的風悠然來去，更重要的是，我讀到一顆帶著詩情對鄉土、家園熱愛眷戀的心。

　林仙龍退休後與也是作家的妻子周梅春，兩人利用周休返鄉小住，為了更真實更貼近故鄉的土地，他們過起了農夫的生活。田裡總有忙不完的事，林仙龍憑著童年的一點農事經驗，辛勤耕種，開啟了人生另一種田園風光。他以質樸而生活化的言語，像個鄰家的長者，熱情地跟你訴說著莊稼、農事以及故人等等。雖然種田的知識不足，但他摸索學習，邊做邊學，倒也種出了一點心得。隨著四季遞嬗，他種蔥、蒜、番茄、秋葵、絲瓜和南瓜……田裡還有竹叢和桑葚，以及不同季節不同的果樹，在過程中他也種出了得意與自信，獲得心靈的療癒與慰藉，他說：「那些生命的痛恨，人生的不得意，那些隨風激起的小小悸動，慢慢浮了上來，隨著風，消失不見。」

　他在〈茄苳樹帶路〉一詩中如此形容平淡卻又踏實的生活：「一對平凡夫妻一個一個平凡的日子／田地的入口。一棵茄苳樹站在小路口／那是安靜的陪伴／那是安靜地守候」。年老之後才做農夫，其實他並不介意田地的收成，天候、雨水、土壤，他知道，這一塊天生地養、風雨無阻的田地，有它的地氣，有它的生命，也有它自己的歡喜。而已然不再年少的詩人臨老返鄉，雖有苦楚卻沒有後悔，他如此寫著：「我轉身回來，走過一條林蔭道，回頭再走一段路，走得很遠很遠，像追尋一個流浪的夢，突然發現走在昔日原來的路上，看見自己的喜悅和憂傷，我很清楚的看見我的家以及我的家人。……我回來了，我回到了我的家，卸下身上的包袱，我就站在自己的身影之前，我就站在自己的過去之前，很莊嚴，很肅穆。」

　來自農鄉的林仙龍，農村熟悉的景物、人、事常在他心中翻騰，「那些久遠不再回來的，那些積壓在心頭，已經沉澱的一些濁黃的記憶，它們是如此的平淡無奇，但又如此的飽滿。漲滿了，又消失了。我要趕快的記下他們，留下一點惦記，留下一點氣味。」於是他寫田園，寫野地，寫農鄉的氣味，藉著文字留下許多屬於鹽鄉的記憶，也讓他對土地有更多的體會與認知。

　在忙碌、辛勞的種植中，他與妻子以自然有機農法，保住家鄉的靜好，田地裡有流動的風，散發微微的果香。看著秋日陽光在四季芒果樹上晃漾，輕灑在盛開的花穗上，他望著自己身上覆著鵝黃與橙黃，薄薄的一層金黃，曬出的是一片淡雅與坦然。他喜歡在附近的田地閒走，走了很遠，又慢慢走回來。感受秋日在風中浮了起來，彷彿沉沉的進入一段愉悅時光，他的內心充滿了平靜和喜悅。他說：「帶著歡喜帶著厚道，才能容下不足，用一顆素樸的心，安定下來，歲月如此靜好。」

　我常常隨著詩人的描述，也跌入自己家鄉的回憶裡，他寫一棵童年的樹──黃槿，我想起老家門前那棵陪著我長大，開著燦黃花朵的黃槿樹；甘蔗季節寫糖廠的五分車，讓我憶起兒時與玩伴沿著鐵軌追著那滿載甘蔗的小火車，有時從車中抽出一截甘蔗橫啃的往事；寫嘉南大圳灌溉田地，怕渠道被堵，而需要「顧水」，與記憶中有時父親得半夜出門去「巡水」應該是相同的吧！此外撥弄含羞草、咀嚼尋找幸運草等都是童年的遊戲。而從軍的詩人提到在爬滿牽牛花的野地匍匐前進，那時青春正盛，他說：「我仔細的打量著自己俯下的身影，在牽牛花一片綠意裡，心底還有一團青春的火焰。」而我則騎著腳踏車在清晨上學的路上，看著兩旁木麻黃樹上垂掛而下粉紅清新的牽牛花，年少的心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欣喜和美的悸動。在日光漸漸西斜中，林仙龍說：「做為一個平凡的人，我了解，縱然行過千山萬水，這些可愛的牽牛花，仍將留在心頭，或者留在以後更遙遠的夢裡。」

　成為農夫，在與農人的相處之中，林仙龍有了新的感受：若說大地賦予農作物成長和生命，倒不如說，農人賦予大地生命和希望，他們忍著日曬雨淋，疲憊和痛苦，把心血獻給了大地，不曾吝嗇付出。農人知命惜福，從不奢求一夕致富，只求風調雨順，讓農作物順利長高長大，能擁有一筆收入，那些神明的庇佑，也是大地對他們的眷顧。

　林仙龍從異鄉回來，那些夢中牽繫的記憶，像走馬燈一再重現，他靜靜的站在村路口，凝視落日餘暉下的村落，彷彿悠悠的在等待什麼，或者探尋什麼。在童年放牛回家的小路，在一條同伴呼叫的路上，他踽踽獨行，一些似曾相識悠遠的聲音，洗去他離鄉的憂傷，一些風息又好似在很遠的地方翻騰，他側耳傾聽，心思細緻而溫馨，在流逝的歲月裡，隱約有他日夜的惦念。

　詩人在田地農舍前種了幾棵七里香，他喜歡七里香的清爽乾淨、馥郁悠遠，那清雅潔淨的小白花，一簇簇爭相探頭，風拂過，陽光下恍如一首一首無憂的歌，幽幽傳來，但覺滋味深長。因此他說：「我是種七里香的人，我寫詩。我的句子來到了最後，我尚未為七里香寫一首詩。我知道，這裡心中有光，這裡有詩如歌，它會逐漸沉澱，它會覓出。它會告訴你，這裡有庄腳的風，這裡有草地的味。」

　基本上《我在；我在鹽鄉種田》大部分為散文也有相對應的詩篇，林仙龍說它是田園的，同時也在營造一個靈動的情意世界。而我讀著讀著也彷彿走入了田野，回到童年的村落，在大榕樹下做了一個悠長悠長美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