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8⊙曾慧芳

壺身若夢

玩物誌

image
我的樹幹壺,瓢蟲,桑葚,桑葉熬過一千多度數小時的窯燒,古錐巴結。(曾慧芳提供)

三公斤瓷土五公斤陶土,還有一整盒含直尺圓規各式金屬木質工具,有的買不到,是老師自己做的。又訂製姓名印章準備蓋於壺底,老師說兩千年後出土,是有憑有據。我不曾將自己的名字印刻於紙張之外,因此倍感隆重謹慎。

 去年十二月第一次學做陶~一個樹幹壺。沒有更粗淺的初學課程,老師佛心義務指導。每個星期一,4小時,預估50個小時完成這個作品。過年期間,我帶回陶壺粗胚,每隔幾天就由櫃子拿出放餐桌上,旋轉噴水,維持潤溼,以利後續所有的增刪更改,再套上塑膠袋連帶轉盤綁緊放進櫃內,行禮如儀的時刻,我總想:終於是一個人的武林了。

 不知從何下手的相顧兩茫茫。第一個月。陶瓷土按5:3比例,各捏一大把,泥水相和,用擀麵棍一次次擀勻,讓瓷白與咖啡兩色股脈交融直到同體一色。這上課的作息,用力揉擀,總讓我飢腸轆轆。有時我忍不住,一雙泥手,拉椅子坐到門邊,就著塑膠袋,啃咬著一顆剝好的蛋或麵包,想起了做工的人。

 多希望剛才手上的擀麵棍推拖出的是一張蔥油餅,抹上蔥花和濃膩牛油,煎得香酥脆。不待放涼,邊撕邊吃邊炸,焦香的外圈,是沒有平底鍋年代的撙節用油,總怕媽媽罵。

 勉勵再捏數條土預備著,捏圓搓扁,等著做壺蓋,壺把。我纏著同桌的學姊教我,因這已是她的第三個壺,我能感受她興味盎然的手作執著。

 第二個月。將橢圓壺蓋一次次的削削改改,縮一些減ㄧ點,務必顧慮燒製完成後能密合,倒水時不滲溢。

 壺口內畫圓打孔後,透過細管工具,挖出七個孔洞,讓茶水能順利出來。老師叫大家到講桌前,學習觀摩他開壺蓋,見他吸滿一大口氣,鼓鼓含住,幾近親吻壺嘴的用力一吹,啵一聲,壺蓋翹起一角,我們為這完美無瑕見證神力的一秒,奮力讚聲鼓掌,塵土揚起,滿手泥濘,灰頭土臉。我見對面同學模樣,閃現馬奎斯《百年孤寂》裡女孩一口又一口抓土吃土的神色,黑白的眼曈,分明膽敢。

 第三個月。我的進度真的很慢,同學們都知道該忙些什麼,而我時常在教室桌間晃來走去,圍看各路厲害人士精湛的技藝,吹壺;拿捏、畫分一隻瓢蟲;拿水平儀量壺身傾斜幾度。我和他們不熟,沒說話的就默默考察著。羨慕那已開始雕刻桑葉的;瓢蟲已滿盒如養蠶寶寶的;老師已修改確認過壺體方方面面的。

 老師七十出頭,獵裝外套,高筒馬丁鞋,豔色油畫領帶,騎重機由北屯來西屯教人玩泥巴。第一次見到他時,感覺是很有戲很跳tone的人。不老騎士,是我心底偷偷的想法。每星期老師帶完整新鮮的桑葚桑葉,我們挑揀著,老師說他「為愛作賊也甘願」,我忍不住笑出聲了。選小葉片印拓在陶土上,按壓平整,一針針如刺青般的琢磨於葉緣邊隙,單是這個動作,就能療癒我一整個星期。掀開葉片的剎那,紋理清晰,脈絡舒張,梗概大方。又齒角斷捨離切,精準磊落,恰如其分。是一枚枚簇新的郵票;一葉葉舟子歸帆,我的鉛筆盒是承載的港灣,穩妥又安適。

 偶爾我變換姿勢,抬頭看一下大門外的天空,庭園,泥土芬芳。忽聽得老師說一個陶壺搭六片葉子。我早已想好是七片,我能絲毫不顯擁擠的安排,因為母親生了七個孩子,我們攀附環繞她,生命生息生長。以前村裡有媽媽教室,母親們都去活動中心做陶,巧手又捏又攢,點點壓壓,鼻子眼窩,腹肚羽翼,豐滿成形。那是島嶼冬至捏雞母狗、小豬豬,一窩蛋、六畜興旺的盛況。澎湖特產一種紅土,不必上釉,就能燒出活力與淳厚,如母親光華容顏。

 排隊修整壺身。檢查壺蓋密合度。壺把線條流暢度。常常我排了兩三星期,才能輪到。老師完美的較真著。壺主人,心底都期盼老師再修一下,再遠觀近賞一番,壺復何求啊!

 我的壺,阿土阿呆的,也在老師妙手刻鑿推演下,樹皮如馬蹄翻飛,如葛飾北齋駭浪起伏,樹瘤疙瘩磕磕絆絆,栩栩活脫。再來是調整壺把,ㄧ刀一筆將泥條如刀削麵的刨落,流線立現,弧度清晰,修長姿態,如傾如聽,偏愛依偎。我悄悄,按捺驚喜,不露神色,屏氣等待老師那聲:好了。可以了。

 捧著轉盤與煥然新壺回到座位,止不住歡喜,再次拿起工具,戳戳點點,橫豎偏倚,360度見縫插針,滄海桑田,除卻巫山,眾裡尋覓,壺身若夢。

 50小時陰晴冬春,我拖泥帶水,厚重滿手進進出出,感應磁扣本分盡責的與我一起風塵僕僕。

 一天老師說:不忍壺上的瓢蟲變蟑螂。我們驚喜雙手接下老師做的軟潤瓢蟲,圓鼓鼓的身子,我立即刷粗表土,將蟲身與壺體黏靠,蟲腳曲躬,蹦跳蓄勢,隻隻精神矍鑠,靈動昂揚。

 我的樹幹壺,瓢蟲,桑葚,桑葉熬過一千多度數小時的窯燒,收攏焠煉得精實、古錐巴結。再次見到陶壺,打開壺蓋,裡面躺著一小陶片,刻著我的名字。是心細如髮的老師,周到的為我們筆畫堅實的烙出名字,作為辨識,也對我們的學習致上敬意。

 看壺,觸摸,粗礪。搓磨著不必上釉,沒有光彩的表層,親近,親心。我用茶水浸養數日,壺色漫漫漸漸,散出一種質樸淡遠的美。又好像呼吸著,暢通的毛孔感受著溫度,也總,靜靜的觀聽著我。